✤ 漫河粽:天聽
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
時夏將至,萬物假大而極。
今年的夏天似乎來的特別早,三四月時,天氣便開始熱了起來,春夏之間連點過渡也沒,彷彿清明一場大雨過後,端陽未到,時夏先至。晝長而夜短的日子過的多了,總讓人暈乎間便忘了日子的流走,直到鼻間聞著了粽香味,才驚覺原來時夏這才將至,那過足了兩個月,熱的彷彿人都能給融了的天,居然還是春天麼?
唯一能夠看出現今時節的,居然是街坊巷弄裡吆喝著兜售各式粽子與材料的叫喝聲,這樣的異象,放在有心人眼裡,恐怕又能造謠一波什麼國之將亡、帝王失德、老天發怒之類一般統稱大逆不道的話語了吧。
有人嘴裡啣著竹葉,一邊走神的想著不曉得下次去茶館聽書時,說書人說唱的內容又會多出什麼亂七八糟奇奇怪怪的故事與傳言,手上動作不停的包著與其說是錐狀不如說更像圓形,看久了還有點方的粽子,同時不忘勻出一隻耳朵,分給長桌前那位專司管理火房的壇師,聽著對方年年重複,十多年過去內容始終如一日的唸唸叨叨。
雖然途中不小心放空了一下,但由於這位壇師管理了幾年的火房,同樣的內容就在每年端陽前夕重複了幾次,因此哪怕漏聽了一部分也是毫無問題的。
「……以糯粽為祭,向天祈禱,上蒼就會平息怒氣。正因如此,我們才會集聚於此,為求盛世之太平而不懈。」出身於罷羅國的壇師按往年慣例,對於端午裹粽的習俗由來與召集眾人的原因進行了說明,並在語畢後喊了聲「慈悲」。
眾人齊聲口喊慈悲,有人亦然,心裡卻哼聲笑了笑。
倘若只是包包粽子便能收買上天,那麼這天也未免太過廉價且來者不拒了,要知道,人還會為了粽子應當是甜是鹹、或蒸或煮而大打出手呢。
有人信道、信己,卻不信這種虛無的神佛。口上雖跟著一口一句慈悲,心裡卻連半分的虔誠也無,壇師要求的肅穆端莊全給她拋去腦後,仗著自家師父得幫忙維持法會沒空管她,儼然一條脫韁瘋狗似的,將整個火房當成了她的研究間,以手邊材料,在制式的粽子中盡情摻入自己的創意,不按尋常牌理發揮的包著手中粽子,三兩下便捏出一顆往水裡丟。
看的一旁新進不久的淨清道壇生嘴都合不上,低頭看看自個兒包的粽子,有些懷疑起了自己以及人生。
「那個……有人道兄,後學有個問題不知當不當問。」忍耐再三,還是沒能忍住,壇生指向她手中那早已不成粽型的米團,「道兄,妳包的這是粽子嗎?」
「那必須。」有人一臉正氣凜然道:「貧道可是按照壇師所言,滿懷對上蒼的敬意與誠心,精心挑選每一份材料,以觀音指手訣來捏塑粽身,於內心默念祝香神咒,好叫這些祝禱與祈福能夠上傳天聽呢。」
壇師方才有說那麼多嗎?好像有但又好像沒有……不是用一般的粽子包法就行了嗎?那壇生聽得滿頭霧水,心中淨是一片混亂,既覺得有人像在胡說八道,又覺得有人入淨清道多年,修行、見識都在自己之上,也許她說的正是高階弟子才懂得的道理呢?且見她眉目端正、眸中清明,神情凝肅而威嚴,想來所言不虛,更何況他一個才入門沒多久的窮酸道士,騙他能有什麼好處呢?
這麼一想,壇生登時便不再對有人的話存疑,語氣、神情也恭敬了起來:
「原來如此,道兄學識淵博,後學受益良多。只是……」他看向有人手邊的糖水罐子,又看向有人身旁的瓶瓶罐罐。「道兄,為何妳這粽子裡頭包的分明是筍乾、芹菜、雞肉一類的鹹料,卻要兌上那麼一匙糖水,以及灑上那個……道兄抱歉,後學實在看不出那是什麼東西。」
「喔?你注意到了嗎?」有人將隨手綑起的粽子丟入滾著沸水的鍋中,拍去手中殘餘米粒,朝那壇生笑的一臉親切燦爛,「難得有人注意到這個,看來道友是個有眼力的!來來來,貧道同你好好講講!」
有人那壇生說道:「咱們這漫河粽呢,是要拿來祭祀、用來平定河中神仙怒氣的。那麼道友你說,這一般凡人吃的東西,神仙能看上眼嗎?不能!」她晃著左手食指,一邊搖著頭,口中一邊發出嘖嘖的否定聲,「所以,這時才需要貧道這別具匠心的粽子。」她毫不藏私的朝壇生展示著自己的材料,並一一介紹著:
「要想打動神仙,當然需要人世間最美好的事物,那麼人世間最美好的事物是什麼呢?道友你怎麼看。」她突然握拳朝壇生做出一個遞出的動作,愣得那壇生硬是沒反應過來,支吾了半天才小聲擠出了一句愛吧。「愛固然美好,但用愛包的粽子,還是留著給道友的心上人吃吧。」有人莞爾一笑,「要貧道來說,這最能代表人世間所有美好事物的,首先是代表了甜蜜與希望的糖,接著是象徵著憧憬與夢想的香料,最後是包粽者心中喜愛的一切美好食材,喏,就是道友看到這些了。」
壇生看著那一桌的材料,有些理解的看著糖水點了點頭,看著那些個不登大雅的筍乾、芹菜、雞肉、豆干、鹹蛋之流點了點頭,看著那瓶瓶罐罐又是孜然又是花椒粉、似乎還有著香灰的所謂「香料」,實在很難相信這樣的東西神明會願意收下。
「糖、香料、還有美好的味道,這些都是用來祭神酬天的必要成份,但如果只有這些,當然還是不夠的,所以這漫河粽裡還需要這個——登愣!」有人邊替自己配著音,邊從袖中拿出了一只以符紙封口的竹罐。「從壇師的丹鼎裡偷刮下來的丹灰水!」
壇生目瞪口呆的看著她,已經無法做出更多表情。
「把這些這些還有這些都加進去,可以上傳天聽的漫河粽就完成啦!」
看著有人得意的叉著小腰哼哼哈哈對天怪笑的模樣,這漫河粽能不能上傳天聽,壇生是不知道,但他想,這東西要是讓任何人嚥下了肚,那麼就各種意義上,這人大概可以上天了吧。
……不,哪怕退一萬步來說,但凡是個有理智的人,都不會選擇嚥下這東西的吧。
名字不詳的壇生,十七歲,剛加入淨清道不久,別的什麼都還沒學會,倒是先無師自通了一點:難怪其他道友都對他說,「有人的話只能聽一半」,這話裡頭的「有人」,怕指的不是知名不具的某個誰,而是姓有名人的有人道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