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Quest 7. 月牙沙漠的婚禮1
鴉青色的厚緞上,胭脂般的艷紅與翠藍包覆著醒目的白與橙黃,在銀飾的點綴下,來回穿覆出了一幅又一幅儘管針腳不夠細密美觀,卻仍舊十分壯麗的圖騰。
身上有著美麗斑紋的蛇,展開豐羽的雄壯鷹鷲,流轉不停的雲,自由無拘的風……所有一切可以被象徵為美好、勇敢的圖騰全被繡在那件作為禮服的布料上,以既簡單卻又繁複的圖騰紋路一筆筆訴說著祝福。
刻有細緻紋路,被拋磨至閃閃發亮的成組銀飾在陽光下閃爍著令人炫目的銀芒,沈靜而美麗,像含羞著等待情郎的新娘。
「……雖然在作工上有待加強,但這樣的禮服,是否令妳感到滿意?」莫塔妲雙手環胸,半側過頭看著身後沉默不語的少女。
假如這樣的一件禮服也不能令她滿意,那麼她也只能舉起雙手宣告自己的無能為力了。
少女拿起同樣以鴉青色為底,以各種色澤豔麗的線在邊緣繡有奇特圖騰的風帽,以及以褐紅色的亮緞做底布,上面同樣以各色線條繡有特殊圖騰的聖帶。
這些服飾的作工並不精緻,儘管並沒有任何線頭跑出,但歪扭浮出的線條,即使不將布湊近眼前也能清楚看見;比起配套製造的精緻銀飾,簡直可以說簡陋到了極點。而繡滿了各式圖騰,密密麻麻的縫了一身五顏六色的禮服,毫無疑問是她這段時間以來,所看過最粗糙、最沒有少女氣息的禮服。
然而。
指尖輕輕的撫過那些凹凸不平的圖騰,少女面紗下的唇角微微地彎了起來。
然而她非常滿意。
「是的,這位善良的姑娘。」少女輕輕的說。
「我非常滿意。」
※
「真是的,這個也不是我要的風格呀。」
將滿櫃的禮服一件又一件換過的少女手裡拿著剛換下來的雪白色禮服,容妝精緻的臉上寫滿了不滿意。
然後,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莫塔妲。
「目標是要當上女王的妳一定很有時尚品味吧?」
成為女王與否跟時尚品味並沒有必然的關係吧……不不,關鍵是,她並沒有想要成為女王啊!
只是正好路過,跟著手捧禮服一一排隊而入的設計師們身後進來湊熱鬧的莫塔妲看了看周圍,在確定少女是對著自己這麼說的後,連忙搖手表示自己只是路過的而已。
然而她的否認並沒有任何意義。
少女將手中禮服放下,在莫塔妲準備退出人群時一把將她拉住。
「再過一個月就要嫁過去了,如果趕製不出合適的禮服就糟糕了呀……」
少女煩惱的說。
「幫幫我呀!」
——以上,就是此時此刻,在完成第二次試驗,走出森林後,發現自己不曉得怎麼跑到了月牙沙漠——並且應該立刻趕回凱恩區的她,為什麼會被迫留在這裡的原因。
這個世界的國王真是太不容易了。
聽著即將結婚的少女的要求,莫塔妲第無數次由衷的這麼想著,並衷心的對於過去每一任能夠成為國王或者女王的魔法師們感到敬佩。
莫塔妲不清楚一個優秀的國王該是怎麼樣的……事實上,讓她來說的話,儘管她的忠誠不容質疑,她也不認為她所忠誠的瓦里安國王是一名完美的王者。哪怕她認為瓦里安是個優秀的國王也一樣。
沒有誰是完美的,完美意謂著毀滅。
但她知道——至少在她生長的世界是那樣的——沒有哪個國王需要懂得怎麼將麵粉揉成麵團,而看起來不起眼的麵包是怎麼製作出來的;也沒有哪個國王需要替他的子民找尋走失的寵物……或者是像個居委會大媽一樣的關心並在身為朋友的兩人之間有所爭執時,介入了解並且幫助協調;不需要懂得怎麼製作煙火,更不需要擁有獨特過人的時尚品味。
(那是因為他們已經『不再需要』了,女士。)仗著這個世界沒有第二個人聽得懂惡魔語,黑紫色的惡魔這麼說。(別忘了即使是那位聯盟的至高君王,在國王的身份外,他也曾是被人稱為『幽魂之狼』洛戈什的角鬥士。)
或許是吧。莫塔妲在心裡想。她並不認同奇爾里爾的話,那一位所以會成為角鬥士並不是出於他個人的意願,甚至那時的他根本是不完整且失去記憶的——他根本不記得他是暴風城的國王,是流著高貴的烏瑞恩家族血液的王族。
如果記得的話,他肯定不會放下身份去做那些事。
(是的,女士,假如他記得的話。然而『洛戈什』並不是國王,妳也不是,誰也不能肯定的說這一切毫無意義,或許這是對於耐心以及反應能力的一連串測驗也不一定。女士,妳必須知道,真正的國王需要面對的難題,可不只是挑選出一件合適的禮服這麼容易的。)
莫塔妲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白了奇爾里爾一眼。
她必須承認,奇爾里爾是對的,然而——關鍵是,她連半點成為女王的意願也沒有,自然完全不認為這是對她的訓練。她並沒有那麼崇高的理念,只是個普通的、貪婪的冒險者而已。
(那麼,就當作這是普通的任務吧,我的女士。)黑紫色的惡魔嗤嗤笑著。(妳不是一向熱衷於那些任務嗎?『追尋者』莫塔妲。)
……她必須得說,不論人或者惡魔,太過聰明都是不被喜歡的。
奇爾里爾低沉的笑著,笑聲在虛空中迴盪。
「……這件不行呀,這麼明亮的顏色,會把我的皮膚襯的很暗呀!這件……這件也不行,這顏色這麼暗,不是顯得我很老氣嗎?還有這件,這件的造型我也不喜歡,這件、這件、這件、還有這件也是……」
印滿各式禮服的目錄圖鑑被逐一劃上紅色大叉,不論莫塔妲與其他設計師們推薦了什麼樣的禮服,少女都能一一挑剔出令她不滿的原因,並以堅定的態度給予拒絕與否定。
當最後一本厚重的目錄也被少女翻閱、並全數否定完畢後,莫塔妲做了一個決定——她必須讓她親愛的委託者知道,即使是被委託者,也有權利對任性並且顯然是刻意為難人的委託者做出反抗的。
是的,必須。
莫塔妲站了起來,將長髮往後一撩,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的委託人。
「我很遺憾,小姐,但我想妳並不需要我、或者任何人的協助。」莫塔妲指著那一地被否決不用的目錄,「我認為這些禮服已經足夠美麗、並且應該能夠滿足任何人的要求——」在說到「任何人」時,她刻意將音咬重,「假如這些都無法滿足妳,那麼小姐,我認為妳需要的或許不是設計師,而是一場基於妳個人同意以及期待而存在的婚禮。」
少女看向莫塔妲,深邃美麗的眼中有著訝異。
「……不,姑娘,妳似乎誤會了什麼?」面對莫塔妲顯然充滿了攻擊性的話語,少女並未感到不悅,反而掩嘴笑了出來。「不不不,我並沒有不滿意,或者不期待這場婚禮。」
她將雙手交疊按在胸前,微微笑彎了眼,以一種與挑剔禮服時截然不同的態度及語氣,既羞澀又甜蜜的說了:
「正是因為期待,才會覺得怎麼樣的禮服都無法滿意呀。這是女性一生中最美的一刻呢,我希望在婚禮上呈現給對方的,能是這世上最獨一無二、最美的我呀。」
「並不是這些禮服不好,這些禮服都很漂亮,但這不是我所想要的。它們非常漂亮,然而穿上它們的我,和其他的新娘沒有任何差別,誰也不會特別記得這一天的我呀……姑娘,我這麼說希望妳別生氣呀,假如妳有了喜歡的人,妳就會懂得的,沒有哪一個戀愛中的少女,會不希望自己在戀人的眼中看起來是最特別的存在呀。」
少女的話像三月的風,輕柔的安撫了莫塔妲因覺得自己被愚弄而生的怒氣。
莫塔妲並不明白那是什麼樣的心情,奇爾里爾在一旁體貼的為她說明:
(女士,妳可以嘗試這麼思考——那或許就和妳想要榮耀妳的王、榮耀妳的導師,得到他們的肯定是一樣的。)
莫塔妲在心裡回覆著與她靈魂相通的惡魔:不,我並不在意對他們來說我是不是獨特的存在。只要他們願意信任並且肯定我,我就願意為了榮耀他們而付出一切努力,因為他們是我的王、我的導師,是我願意奉獻忠誠的人。
(然而他們也只是妳的王,妳的導師。)惡魔輕笑著,以最低柔甜美的語氣與嗓音誘哄著莫塔妲說出她的弱點。(我的女士,難道在妳眼中,沒有任何人是獨特、無法被替代,並且妳也希望對方同樣那麼看待妳的嗎?)
對奇爾里爾來說,它和莫塔妲——惡魔與術士,從來就不是上下屬的關係。莫塔妲並不是它的主人,儘管他們之間是支配與臣服的關係,但莫塔妲並不是它的主人,它應召喚而來,依照古老的盟約與她進行決鬥,並且輸給了她,所以它臣服、它服從。
然而它依舊只屬於它自己。
惡魔從不放過任何一個反噬的機會,它們總是等待並找尋著每一宿主流露出脆弱的時候,伺機反撲並將支配與臣服的關係重新抹寫。
奇爾里爾也不例外,即使它十分滿意、並且喜歡這位年輕的術士。
可惜對惡魔而言,沒有什麼比宿主的靈魂更加美味,也沒有什麼比反過來支配自己的支配者更令惡魔感到滿足與興奮。
它願意將莫塔妲的靈魂保留到她死的那一刻再吞下,這與它無時無刻不想著找機會將她擊潰,反過來成為兩人關係中的支配者並不衝突。
可惜的是,在它眼中弱小、脆弱且充滿了弱點,就連精神都不足夠堅毅強大的術士,總是能在它決定反噬時,做出一些出乎惡魔預料的事情,使它心甘情願,即使每一次在事後就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卻也不曾後悔過的一次又一次壓下欲望,繼續安靜而順從的蟄伏。
就連這次也不例外。
你在和我開玩笑嗎,奇爾里爾——莫塔妲一邊和少女斡旋,一邊在心裡回覆著惡魔——假如你和我的靈魂是共通的,那麼你應該知道,認為對方獨特、無法被替代,同時希望對方那麼看待我……
——奇爾里爾,那不就是你嗎?
靈魂的聲音並沒有任何聲調,只有再理所當然不過,毫不猶豫的疑惑。
在惡魔聽來,卻覺得那像是浸過糖一樣,甜蜜的可怕。
奇爾里爾清楚靈魂不會說謊,莫塔妲所說的,必然是她真實所想的。
來自虛無,充滿了飢渴欲望的惡魔突然就感到了滿足。
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它的術士更擅長說甜言蜜語的人類了。
那可是就連惡魔都難以抵擋,比所有美好的靈魂更加甜蜜的話語。
黑紫色的霧氣如高漲的火焰般噴發,惡魔笑著,迴響在靈魂內的笑聲低柔滑順如有著深沈夜色的柔緞。它難得好心情的回應,並主動給予它的術士建議:
(——假如妳願意信任我,我想我或許有辦法為妳解決眼前的難題,我的女士。)
※
奇爾里爾讓她寫了一封信。
信裡簡單的說明了即將身為新娘的少女對於婚禮的期待與不安,並且再強調少女的困擾後提出了讓人感覺難以置信的請求——希望由男方來為新娘準備禮服,選出最適合他心中美麗妻子的服裝。
這封信在少女家人的協助下平安的送到了男方手上。
莫塔妲本來以為不會得到任何回應——這太荒唐了,她從沒聽過新娘的禮服居然要求男方自行決定、準備的。
可就在她將信送出後的第五天,她收到了來自男方回信。
折成紙鶴的素白信紙上,刀削般的墨色字跡簡單明瞭的寫著感謝她的來信,他會親自做出最適合他的新娘的禮服,希望接下來的時間,她能陪在他的新娘身邊,安撫為了即將到來的婚禮而不安的新娘。
莫塔妲將那封令她覺得充滿了不可思議的信拿給少女看,換來了少女又哭又笑的感謝,以及一記差點將她勒斷氣的撲抱。
半個月後,莫塔妲收到了男方寄來的禮服。
鴉青色的厚緞上,胭脂般的艷紅與翠藍包覆著醒目的白與橙黃,在銀飾的點綴下,來回穿覆出了一幅又一幅儘管針腳不夠細密美觀,卻仍舊十分壯麗的圖騰。
身上有著美麗斑紋的蛇,展開豐羽的雄壯鷹鷲,流轉不停的雲,自由無拘的風……所有一切可以被象徵為美好、勇敢的圖騰全被繡在那件作為禮服的布料上,以既簡單卻又繁複的圖騰紋路一筆筆訴說著祝福。
刻有細緻紋路,被拋磨至閃閃發亮的成組銀飾在陽光下閃爍著令人炫目的銀芒,沈靜而美麗,像含羞著等待情郎的新娘。
「……雖然在作工上有待加強,但這樣的禮服,是否令妳感到滿意?」莫塔妲雙手環胸,半側過頭看著身後沉默不語的少女。
假如這樣的一件禮服也不能令她滿意,那麼她也只能舉起雙手宣告自己的無能為力了。
少女拿起同樣以鴉青色為底,以各種色澤豔麗的線在邊緣繡有奇特圖騰的風帽,以及以褐紅色的亮緞做底布,上面同樣以各色線條繡有特殊圖騰的聖帶。
這些服飾的作工並不精緻,儘管並沒有任何線頭跑出,但歪扭浮出的線條,即使不將布湊近眼前也能清楚看見;比起配套製造的精緻銀飾,簡直可以說簡陋到了極點。而繡滿了各式圖騰,密密麻麻的縫了一身五顏六色的禮服,毫無疑問是她這段時間以來,所看過最粗糙、最沒有少女氣息的禮服。
然而。
指尖輕輕的撫過那些凹凸不平的圖騰,少女面紗下的唇角微微地彎了起來。
來自不同的兩個族群、兩個家族的圖騰,被人以樸拙的刺繡手法,用心的結合到一起,混和交織,密密麻麻的變成了嶄新而獨特的圖騰,做成了這世上絕無僅有的婚禮服。
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新娘的服裝呢。
然而她非常滿意。
「是的,這位善良的姑娘。」少女輕輕的說。
「我非常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