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程八 ✤ 結界防禦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即使過了三百年也不會消失的執著與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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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黎有狐,能吐人言、幻人形,貌若好女,食之不蠱,佩之不惑,埋則我都攸昌;東黎有狐,世居瑞康……」吟哦唱詠的念詞,混著以長簪敲擊窗柩發出的「篤篤」與馬車行進間的轂轆聲,反覆低唱,交織成了如歌如誦的奇異音節。
坐在馬車另一邊,穿著一身深色短打,頭上簡單地挽了個髻,一上車便挑了個角落位置,腳一翹,兩手環胸抱劍,儘管在車身搖晃中依然不受影響,雙眼一閉便沉沉睡去的青年似乎被這低詠聲給吵醒,微垂的眸帶著幾許迷惘,眨了眨後抬起望向車內的另一名青年。
「嗯?江兄如此看某所為何事?莫不是某將雷打不動的江兄給吵醒了?」
停下敲擊手中長簪的動作,車內的另一名青年一雙鳳眼微微彎起,語帶調笑。
被稱呼為「江兄」的江姓青年頓了頓,半晌後才慢慢地搖了搖頭。
看上去倒有幾分甫睡醒還未回魂的糊塗樣,青年忍不住又無聲笑了出來。
江姓青年抬手掩去一個哈欠,順勢揩去眼角因哈欠而擠出的淚花,拍了拍臉強將渙散的精神攏回。
這樣的場景,在這一路上已發生過數次。饒是青年這些年行遍大江南北,也是頭一遭見著這等只要一上馬車便忍不住犯睏,在馬車搖晃中不覺顛簸反而睡得更香的人。
「嗯……」江姓青年搖了搖頭。「聽到瑞康,便醒了。到家了?」
那模樣看得青年可樂了。
「也對,江兄身為瑞康人,孤身在外難免思家,自然會對『瑞康』二字較為敏感。都怪某疏忽,一時興起反而把江兄吵醒……」他頓了會,玩笑道:「要不江兄再睡一會罷,不過,就是再醒來這車也回不到瑞康便是了。」
那句到家本就只是剛睡醒神智混沌不清的脫口而出,如今稍做清醒,想起自己身在由瑞康出發前往慶雲的車上,江姓青年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問:「現在到哪了?」
「看這景色,應是進了慶雲郊區罷。」
「喔。」江姓青年應了一聲後便毫無反應。
倘若換了旁人,這麼隨口應上一句後便將他置之不理他肯定要讓那人嚐嚐苦頭。不過放這人身上,怎麼就有種說不明道不清的傻楞,偏偏叫人生不出惡感呢?青年以指撫了撫下巴,瞇眼思考未果。
「吶,江兄啊。」隨著他這隨口一喚,江姓青年朝他拋去了個寫著問號的眼神,又樂得他心裡直像開了花,索性想也不想的開口:「都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咱們能搭上同一輛馬車,一塊到慶雲去也算緣份一場,生疏客套就省下來,某就直喚江兄的名,江兄也別拘泥,直喚某為『秦方』如何?」
「嗯。」
「江兄的名字……似乎是單名一個『桐』字?」黑溜溜的眼珠子轉了圈,秦方思索著記憶,印象中在瑞康城裡招著同路人合租馬車時,租夫確實是喊得他「江桐老弟」沒錯。「那麼某就仗著年長幾歲,直接喊聲『桐弟』了?」
江姓青年奇怪的看著他。
「怎麼?」
「起雞皮了。」江姓青年毫不掩飾,十分老實。「你喊江桐就好。」
「……」秦方笑臉一僵,深吸口氣。「那就,江桐。」
「嗯。」
在短暫的回覆後,車內一片寂靜,只有車轂轆滾動的聲音不時響起。
這人呢,要是呆傻木訥的過了頭,雖仍有其有趣可愛之處,卻難免也讓人有些拳頭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比方眼下這樣,即使一方想找些話題聊聊,卻會被一句一聲的「嗯」、「喔」、「好」給活活噎死。
秦方以指在窗柩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思索在馬車到達慶雲城前,該怎麼消磨掉剩下這點無聊的時光。
車內除了自己外就只有一個活物,不過那人顯然並不是擅長談天的對象。
正當秦方思考著這些時,對方突然開口了:
「秦方。」江桐喊,見秦方似乎走了神沒留意,又喊了一次:「秦方!」
聲音有些低沉、尾音微卷,一字一句緩慢吐來,帶點方言的柔軟婉轉,儘管是這麼粗咧咧的喊著,聽起來也有幾分的繾綣纏綿。
被接連兩聲喊了回神,秦方有些詫異地看著主動與自己搭話的江桐。
「你之前說的是什麼?」
「什麼?」
「什麼有狐的。」
秦方恍然。「那個啊……」卻是不再說下去了。
江桐看看他,見他只是笑,並不作答,想了想覺著那或許是不能說的事,也就乾脆打消探問的念頭……能夠適時的掐滅好奇,這正是他被家中族弟斥為「不好玩」的原因。雖然他也不認為被人覺得好玩是件好事……
結果就在江桐準備往後一靠調整個好位置繼續睡時,秦方回答了。
不,與其說是回答,應該說是問更正確一些。
「你相信世上有狐精麼?」
「嗯。」
秦方彎眼而笑,莫名的有種假使今天泰山崩於眼前,這個人或許也只會傻楞乎的半晌才反應過來一句「啊」的感覺。
沒有任何根據或者原因,就是那麼認為。
「那是某家族世代流傳下來的歌謠。在某家中,孩子還沒懂事前便得先學會那首歌,哪怕不會唱,也要記著那歌詞的內容,否則便是背祖忘本。」
「……就一首歌?」
秦方大笑。
「不,並不只是一首歌而已。」好不容易稍微止住了笑意,他以那雙鳳眼瞟了眼江桐,半真半假道:「那是我族三百年來的悲願。」
江桐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秦方忍不住又低低的笑了起來。
這世上總有些人,你看到他就發自心裡感到喜悅歡樂,忍不住的喜歡著,不論這個人說什麼、做什麼、有什麼缺失你都覺得是好的,甚至可以為了對方一再改變自己的原則與脾氣。
那並不一定是情愛,可確實是覺得喜歡的。
以佛家的說法,就是合了眼緣。
秦方覺得江桐是那個合自己眼緣的人,所以不論江桐的反應在自己看來有多麼失禮,他也覺得那是有趣並且可愛的一種表現。甚至,看著江桐臉上明顯寫著迷惑時,他會想解釋的更多,讓對方能夠明白。
所以他將一族保守了三百年,從未曾告訴過外姓人的秘密告訴了他。
為什麼呢?他也不曉得。
只是,總覺得假如是這個人的話,即使讓他知道也沒有關係。
「——你知道百叡秦家嗎?」
江桐一臉茫然。
秦方也不在意,自己接了下去:「不知道也是正常的,畢竟經過三百年的凋零,如今百叡秦家,也不過剩某一人罷了。」他一手靠在窗上支著頭,鳳眼微垂,看不出悲喜。「三百年前,秦家曾是百叡一帶頗具盛名的方術家族之一,根據族上記載,也曾數次受王以國禮親迎至宮中相談……在開始衰落前,秦家的氣焰,或許真算的上是一時風頭無兩罷。」
說到最後,秦方突然又扯開了話題。
「你認為人心最可怕的是什麼?」
雖不明白為何他會這麼問,江桐仍毫不猶豫地坦白回答:「貪得無厭。」
秦方點頭:「是這個理沒錯。」他又接下去說著那個故事,「三百年前,秦家一度身為百叡方術第一人,若不是因著貪得無厭四字,想走偏道將家業更加壯大的話,或許便不會迎來之後的沒落。」見江桐還是不懂,他輕笑。「在你們東黎,有拜狐仙的習俗以及關於狐仙旺家的傳說吧。」
——東黎有狐,能吐人言、幻人形,貌若好女,食之不蠱,佩之不惑,埋則我都攸昌。那首歌謠的第一段,說的便是百年以前在百叡一帶流傳甚廣的狐仙傳說。
據說在東黎境內,有著能幻化為人形、口吐人言的狐,因其相貌美麗,各地有稱為狐仙或狐妖的不一說法……但儘管眾說紛紜,總有些部份是相同的。比方若能捕捉到能化為人形的狐,將其烹殺食之,便能不受邪氣侵害干擾;將其毛皮扒下佩戴於身上,便能不受迷惑;將其作為祭祀埋於宅下,便能護佑家族永遠發達興旺……以及虔誠供奉狐仙的村落,不會受到戰火天災的襲害,即便會,也不至大礙。
在秦方看來,狐就是狐,百叡的狐和東黎的狐並沒有太大差異,而不論成仙成妖與否,狐也還是狐……那些所謂的不蠱不惑,不過只是當時人們將自己無知的想像加以穿鑿附會出來的傳說。
然而,三百年前的秦家那群人,偏偏就是相信了。
浩浩蕩蕩的帶上家族中的佼佼者,數十人的隊伍千里跋涉到了東黎,就為了捕捉傳說中能夠使「我都攸昌」的狐精。最終導致百叡秦家的凋零衰敗,一步步從神壇上摔跌下來……直至今日,僅剩散敗的差不多的家業,以及他一人秦姓。
這一切說到底,都是貪得無厭四字引起的。
「嗯,但各地信仰不同。」江桐想了想,又補充道:「瑞康便不信狐,信東頊仙人。」
「那你呢?你可信狐仙存在?」
江桐點頭又搖頭。「我信狐仙,不信傳說。」
他想,他大概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覺得江桐對自己眼緣了。縱使這人寡言少語、反應略慢,可所謂知己,莫過於此。
秦方收回擱置在窗上的手,兩手交握強按下內心欣喜,以最平穩、冷靜的語氣繼續說著:「某亦不信傳說……然而某的先祖卻信了。由當時的家主帶著族中十餘名大能,協同若干子弟,一行人翻山越嶺來到了東黎……最後在瑞康那,抓著了一名狐女。」
在江桐明顯寫著第一次聽到的訝異神情中,他問:「瑞康沒有關於這事的傳聞流傳麼?」
「從未聽聞。」
「怎麼可能!根據族上記載,我秦家精英皆殞於瑞康……怎麼可能未曾在瑞康城內留下點末傳聞!」秦方倏地站起身來,卻在一陣突來的顛簸中失了平衡亂了腳,朝著身後窗子跌了下去。
幸好江桐眼明手快,一見秦方有不穩之勢便伸手去拉,一個使力借力將即將跌出車外的人給拉了回來,重新按在位置上,才免去了一場災禍。
然而事情並未告一段落。
面對驚魂未定的秦方,江桐在短暫的猶豫過後,還是選擇了誠實以告:
「許是你家祖先在東黎並不有名?就我所知,不提瑞康,就是東黎境內也從未有過關於秦姓的傳說奇談。」
這是打秦方與江桐同行以來,秦方聽江桐說過字數最多的一句話。
倘若放在平時,他可能會嘖嘖稱奇覺得有趣,可此時嘛……
秦方只覺得,江桐這人有時說話真是充滿那種「我這個人不會撒謊也不會說話有本事你來打我啊!」既簡單又粗魯暴力的小孩氣。他想江桐的個性就是木了點傻了些,所以說話直了點也是正常的……他不生氣,他就是有些被噎住了,一口氣緩不過來的感覺。
等到那口氣緩了過來,原先暴起的那股氣也不曉得消哪去了。
秦方生平頭一遭有了嘆氣的衝動。
「也許是吧……根據記載,當年先祖他們到瑞康後,為了避免打草驚蛇,確實在行動上頗微低調。」
「後來那狐女怎麼了?」江桐問。
「後來……」
秦家世代流傳的歌謠有兩段。
第一段是源自於百叡一帶對於東黎狐精傳說的敘述,是早在那一代人前就有所流傳的。而第二段,卻是由活著回到百叡的秦氏族人口述,後人所記,關於東黎一行的結果。
東黎有狐,世居瑞康,冠寧姓,家中行六,補誘不得,殺我族人,咒詛秦氏脈絕。
「後來他們設計,百經磨難,終於將姓寧的狐女捕捉起來打出原形。可沒料到的是,正當大功告成時,卻有人出手援助狐女,將她放出,導致秦氏一族反而盡數隕落在那一役中,只留下一名傳信使逃回百叡……卻也在傳遞完那狐女『誓絕百叡秦氏一脈』的咒詛後不久死去。」說到這,秦方嗟嘆。「傾權一時的秦家,也就從此沒落了。」
「……」看秦方的神色,江桐想著自己或許該給對方些安慰才對。
不過,果然還是……怎麼也無法安慰出口啊……
幸好秦方也不在意。
「某想接著你是要問『這關悲願什麼事』吧?說來慚愧,某自幼不學無術、不信鬼神,從不將那故事往心上放,直到後來年紀稍長,見著了一些東西、明白了一些事,才終於願意正對事實——身為秦氏最後的血脈,某能做的,只有繼承先人遺願,找出寧姓狐女將其誅殺罷了。」
江桐:「……」這家人三百年來就在想這個?這是多大仇?
許是他將他的想法全寫在了臉上,秦方輕聲說著: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即使過了三百年也不會消失的執著與怨恨。在這一行中有那麼一句話,『妖不輕諾,誓出如山。』當年狐女對百叡秦家下了咒詛,要秦氏脈絕……秦氏傾族之力,也沒能抵銷她的咒。自那時起,秦家一代一代凋落死去,或不生男兒、或胎死早夭……即使躲過了早夭,也沒有哪個秦氏男兒能活的過而立。」
「——某是秦家僅存的一人,打出生至今,也已過了二十七個年頭,某不想如同族裡父兄一般,為了三百年前的怨恨而賠上自己。即使某與那狐女毫無恩怨,為了生存,某也只能選擇在有生之年將她找出,殺了她以保殘命罷了。」
並未留意到江桐雙眉皺起微有不豫,秦方想著自己入東黎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不由得笑了。
「你說這人世究竟有多奇妙……三百年來,秦家不時派人入東黎欲尋訪當初下了咒詛的那名狐女行蹤,卻始終沒能找到。而某……某雖不才,卻歪打正著的尋到了狐女的蹤跡。」
「尋到了?」
「正是……起初只是覺得,一個正值青春的姑娘家被個大男人追在後頭一口一句『太祖奶奶』的喊著,還將某誤認成了別人,那一臉由欣喜轉為失落的模樣看起來既古怪又有趣,後來麼……慶雲城內再見到那古怪的姑娘,忍不住存了心眼刻意鬧她,誰想竟就這麼找著了。」
江桐神情古怪。「這就找著了?」
這次秦方留意到了他的神情,哈哈大笑。
「——你可曾聽過百叡秦家?」他忽然將先前問過的問題又來出拿詢問。
江桐以眼神拋去了一個問號,秦方也不惱。
「是了,你這反應才是正確的。不論問誰有沒有聽過百叡秦家,能得到的反應,不是像你這樣全然茫然,便是想也不想地回答『沒聽過』——這世上,會在聽見『百叡秦家』四字後有所反應、觸動情緒的,唯有當年那名誓絕秦氏的狐女。」
說來也是諷刺。他之所以逢人便問對方可曾經過百叡秦家,其實並不是想以此法找尋那名狐女,而是想等待一個不可能的奇蹟,想著或許在東黎的哪處,會有人記得即將滅絕的秦氏一脈。
誰曉得就這麼誤打誤撞,找到正主了呢?莫怪百年來從沒秦氏子弟能找到她,原來她早就不在瑞康。
先前連著兩次在慶雲城內偶遇,他毫無準備,只能任對方逍遙離去,但這次不同,他有所準備,絕不會再讓她有機會逃走。
秦氏一族三百年來的悲怨與血債,也該是時候償清了。
看著秦方漸漸籠上陰霾的陰狠神情,江桐想來想去,總覺得這時自己應該要說些什麼……他想這裡頭大概有什麼誤會。然而還沒等他開口,疾行的馬車便突然往一旁猛轉急剎,將車廂翻覆過來,也使車內的兩人毫無防備地摔到一塊去。
由於江桐以自己的身子當肉墊將他護住,即使仍是磕疼了一身皮肉,秦方並沒有真正受到什麼傷。在最初的疼痛過去後,他按著江桐身邊的車廂木板爬了起來,一手按著被撞疼的胸腔,一手掀開搖搖欲墜的布簾,看著同樣摔落在地的車夫。
沒等他開口斥罵,車夫先一步說了:「不是我想摔爾們吶客官,是那突然跑出來的狐大仙不好噻!爾怪狐大仙噻!」
秦方蹙眉。「狐大仙?什麼狐大仙?」
「喏,就那邊那隻狐大仙噻,乖乖隆地咚,我長這麼大頭一回看見顏色這麼古怪的狐大仙噻……我的乖乖,莫是成精了噻!」車夫邊齜牙揉著摔倒時砸傷見了血的腿,邊指向一旁樹林。
秦方順著看去,就見一隻毛皮藍灰近乎群青,只在尾部與腹毛稍微偏白,四肢為深藍近黑的狐狸站在樹林邊上,側過半身回首看著他。
視線對上的那瞬間,秦方敢發誓,他絕對看見那隻狐狸笑了。
正常的狐狸會笑嗎?
答案是肯定的。
青狐在確認他看見牠之後便轉身跑進樹林,秦方心裡一急,也顧不得身上的疼痛,連跑帶爬地追了上去。
「噯噯?客官爾組撒?莫去噻,爾調戲妹子也別得調戲狐大仙噻!噯噯!客官二號爾又組撒?爾也想去調戲狐大仙噻?噯我說爾們一個兩個怎麼都……噯噯!」
在秦方跟著青狐進樹林時,聽著外頭動靜,好不容易爬出車外的江桐也抓起了手中長劍追了上去。
只不過秦方追的是青狐,而他追的是秦方。
※
鬱綠的森林中,有著一條被特地開闢出來的小徑。
拳頭大小的鵝卵石沿著小徑兩旁的樹列成了一排,長長的往小徑的盡頭延伸而去,其間穿插著顏色粉嫩,長及小腿的不知名小草。
枝枒層層疊疊覆蓋過天空的大樹整齊地林立在兩旁,翠色的藤蔓纏繞其上,一圈又一圈,盤出了無盡纏綿的模樣,卻又鬆挽的低垂出一個弧度,綿延的伸向了下一株樹身,擁抱然後繼續往下。
藤蔓上開著大大小小的黃色花朵,形狀宛如低垂的鈴鐺一般,盈盈地散發著柔軟明亮的光芒,點綴著本應因日照不進而漆黑的林間小徑,一路指引著應該前往的方向。
這不對勁。
秦方十分肯定,這絕不對勁。沒有哪個地方的樹林會有這麼一條被刻意開闢出來供人行走,簡直就像是為了誘導他前往某個地方而設的路。
他很清楚,卻沒有選擇。
前方的青狐一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若想奔跑拉近,牠便跟著以與他相同的速度拉開距離,他若想放慢步伐,牠就刻意停在原地回頭看他。
美麗的狐眼中有著嘲弄的笑意,像是在說他也不過爾爾。
……人爭一口氣,拼了。
秦方抹一把臉,大步一跨又追了上去。
被帶著又拐了幾個彎走進林中更深的地方,帶路的青狐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蹤影,秦方回頭看去,毫不意外地發現來時的路也不見了。
這是結界……或者迷陣之類的嗎?秦方暗忖,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在一旁的樹上劃個記號,繼續往深處走著。
就在他第三次在同一棵樹上劃上記號時,他終於放棄了嘗試的行為,也終於承認了對方的術法比他還高出一節的事實。
「可惡的狐女……」
細細的輕笑聲,在他忍不住開口埋汰時從一旁幽幽地傳了出來。
秦方轉頭,就見先前曾兩度在慶雲城內見著的那名女子正站在他身側不遠處的空草地上。髮色是與剛才的青狐相似的群青色,頭上一對招眼的狐耳、身後一尾顯目的狐尾,就連那張淡素清雅的臉,也隨著型態的變換而染上了幾分麗色。
毫無疑問是隻狐精。
秦氏一族三百年來從未放棄過追捕的寧氏狐女。
秦方伸手探入懷內,取出一沓紙老舊的符紙與數枚拇指大小的黑褐色彈丸,出手飛快地朝狐女拍去。
那是浸滿了秦家三百年來無數夭亡子弟鮮血與悲願,因為一直找不到當年下咒詛的狐女,因此始終派不上用場,只能一張疊過一張、一枚彈藥堆過一枚彈藥,鬱滿了那些還來不及好好活過一遭便死去的亡者怨恨,代代流傳下來到他手裡的傳家寶。
對精怪來說,哪怕只是擦破一點皮都能致命,充滿名為「怨」的毒素的致命兵器。
當邊緣破損發黃的符紙貼上狐女時,狐女發出淒厲的慘叫聲,在掙扎中身形慢慢縮小。秦方見狀,直接翻跨過身前的矮樹叢,朝著狐女衝了過去,壓在她的身上,兩手往那纖細的頸子使勁一掐—--
明明身上貼滿了符紙,頸子也正被人掐著,那名狐女卻突然笑出聲來。
並不是強撐的笑,而是明確帶著「你上當了」嘲意的笑。接著在他的手中「澎」地爆出煙霧,變成一具巴掌大的布娃娃掉落在地上。
發現不對時,秦方已經來不及離開原地了。
原先在地上靜躺的藤蔓與雜草忽然動了起來,圍繞著他盤旋成了奇特的圓形圖騰,他想逃,卻感覺自己被某麼肉眼看不見的「東西」給困住,緊密的壓迫及阻隔感疊加在他的身上,迫使他不得不單膝跪下,雙手撐在地上以阻止那「東西」下壓的跡象。
豆大的汗自額際低落,一隻手指纖長、骨節分明的手從他眼下伸過,撿走了地上的布娃娃。
秦方吃力地側過頭,逆光見著了一張曾見過數次的臉。
淺色的眼低垂著睨向他,手握三尺青鋒,嘴角抿起不做笑容,真正的狐女。
那個在慶雲城內對他說著若是他執意糾纏,休怪她手中青鋒不識秦家是誰家的狐女。
……果然那句話是知道了他是誰才刻意說的吧。
秦方是知道的,正如同他見到了狐女,他非要狐女的命好解秦氏一族的詛咒不可,狐女見了他,也是非要他的命不可的。
——以血償血,縱使竭盡此身,亦誓絕百叡秦氏一脈。
妖不輕諾,誓出如山。
在狐女將劍抵上他時,秦方覺得自己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不論最後究竟誰死誰活,執著了三百年的怨恨,終究是到頭了。
只是有點可惜啊,好不容易碰到個合眼緣的,結果連道個別都沒能。也不曉得他死後,江桐會記著他多久呢?
是不是就像秦家一樣,即使說了,也不會有任何人記得?
他閉上眼,等待著寧氏狐女與百叡秦氏一族的解脫。
然而他等來的,卻是一聲大喊。
有些低沉、尾音微卷,當一字一句緩慢吐出時,會帶著一點方言的柔軟婉轉,聽來總有那麼幾分繾綣纏綿的聲音。
「秦方——」
那是江桐的聲音!
秦方睜眼看去,江桐就站在幾步開外,一手按住胸口喘咳著氣,一手持劍抵靠在樹上。面帶焦急地看著他們。
狐女聽見了這聲喚,也轉過頭看向了江桐。
不行!這是狐女與秦氏的恩怨,不能把江桐捲進來——秦方張口想喊,卻聽狐女以有些柔軟、有些茫然的語氣看著江桐問了:
「……大郎怎會在此?」
總算搶下一條命,江桐甩去額上汗水,長長地呼了口氣。「太祖奶奶手下留情,這人……是孫兒朋友。」
「大郎朋友?」
「是。」
隨著江桐一聲是,抵在秦方身上的劍被收了回去,狐女退開了兩步,讓江桐能夠上前查看秦方是否安好。儘管加諸於身上的禁制仍未解除,眼下的情況已讓秦方滿頭霧水反應不來。
江桐在秦方身前蹲下,兩手扶著他,朝狐女點了點頭,狐女一嘆氣,秦方便覺原先令他動彈不得的壓迫感消失,整個人失衡差點往前倒去,幸而江桐接的正好。
他難掩驚訝地來回看著江桐與狐女。
「嗯——」江桐沉吟。「容我思考片刻。」
或許驚訝過度人真的會喪失思考能力吧,江桐這麼說,秦方也就真的不吵不鬧等他思考該怎麼解釋眼下的狀況了。
三人處於微妙的氣氛。
「想到了。」江桐一敲手,先是對著狐女朝秦方比了比:「太祖奶奶,這是秦方,來自百叡,是我朋友。」接著轉為對向秦方,比了比站在一旁無奈嘆氣,一手按著眉間似乎有些頭疼的狐女:「秦方,那是你在找的狐女,寧六娘,我家太祖奶奶。」
最後,比向了自己。
「我,寧江桐,寧家這一代長子。」
「我想你們有誤會,好好說?」
秦方覺得自己大概有些明白為什麼那個狐女會頭疼了,他現在也有點……
到底是誰誤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