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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靛兒、薜荔、椏瑚、百里花海、落果、畫燈、曇尾、留春、伏絳、忘言
春望歸,秋望歸,孤山獨守煙雲歸。
茶香繚繞起江邊,麒首惟盼,在人間。
※
慶雲城 城門處
卯時剛過,正是顧守城門的城管交值時。
與交接的城管交點完事宜,守了一夜城門的城管阿大將頭上皮帽隨意一解,同剛領到的俸祿一塊抱在懷裡,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準備稍後返家路經市集時,順道買些新鮮的菜葉、切幾塊肉帶回家給婆娘下飯。
除了菜和肉外,待會也留意下市集上有沒有賣鹹杬子吧。有的話,帶上幾枚回去,之後幾天食糜時,便有菜可以配了。一邊想著這些生活瑣事,步履蹣跚的阿大又打了個哈欠,一手往後伸著懶腰活絡筋骨。
就在此時,從腳下傳起的規律輕震,讓他的哈欠打到一半便硬生停在空中,維持著張嘴擠眼的陋態,慢慢地轉過身,看向大開的城門口。
遠遠的,身披黎色兜帽長篷的騎士,騎著白馬踏步而來。
陽光下塵土飛揚,卻半點也沾不上白馬黝黑的四肢,更沾不上黎色騎士的身,只是徒增白馬騎士的幾分俊逸絕塵罷了。
莫怪人說:繡林錦野,豔草鮮花。誰家年少,馬蹄嗒嗒。
阿大勉力睜開擠成一團的眼,多看了兩眼,直到來人逐漸靠近慶雲城下,隱約能見兜帽下容貌後,才吐了口氣將未完的哈欠給做了足,舉指揩去眼邊擠出的淚,口中幾度堆擠開合,長哈大氣,回過身朝城內走去。
反正,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人物。
臨近慶雲城門時,寧六娘鬆開了手中韁繩改以單手持韁,控制著胯下白馬逐漸緩下步伐,一步一踏地走至城門前,一手揭開兜帽,俐落的側身翻落下馬,拿出出入城門所需的良民證給守城的城管檢查,並在另一門城管上前欲牽過韁繩時,輕輕拍了拍正以臉頰蹭著自己的白馬,示意牠安心。
完成一連串檢視良民證、備註入城紀錄、將私有馬匹託付官府處照養等手續後,當寧六娘真正踏進慶雲城時,已是巳時將至。
看著逐漸高照的太陽,寧六娘瞇起了眼,心中不免有些唏噓。
想自己百餘年來深居簡出,若非必要,就連大門也不曾開過一開,在入了學堂後,短短數月,出門乃至進城的次數,卻已多過先前兩百餘年的總和。
不再將自己深鎖居中,這是否便是五郎、七郎他們所想見到的?寧六娘自問,卻得不到回答。
「——姊姊姊姊!」突然,一聲疊過一聲的清甜笑聲,伴隨著一具溫熱的身軀從後撲上了寧六娘。「靛兒剛剛就有看到姊姊喔!姊姊騎白白,很好看!」
儘管在來人靠近時便察覺有人接近,當寧六娘本能欲躲時,一聲「姊姊」的呼喚,愣是讓寧六娘止住側移的步伐,暗自下了個千斤墜,一動不動地接下身後女孩的飛撲。
掛在寧六娘身上晃了兩晃,靛兒鬆開環住她頸間的雙臂重新踩回地面,踏著輕快的腳步一轉身便繞到寧六娘正面,看著她看起來有些無奈卻溫柔的笑容,開心地「嘻嘻」笑了起來。
寧六娘看著將自己蜂蜜色的肌膚抹成了一臉灰土,卻一臉精神笑的燦爛的女孩,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招呼,而是:
「靛兒乖,靛兒轉個身。」
「嘎?」靛兒歪頭,卻聽話的跑著原地轉了個小圈,「像這樣?」
不動聲色得打量完靛兒,在確定靛兒身上的衣衫雖襤褸,卻具保暖與遮羞效果——至少比起靛兒原本那但凡一轉過身便讓她震驚之餘直想找布替她圍上的衣服好上太多——之後,寧六娘略為凝肅的神情終於軟化下來。
「姊姊?」
她抬手摸了摸靛兒的頭,「嗯,靛兒做的極好。」
受到肯定的誇獎,靛兒開心歡呼,隨即想起打從看見寧六娘騎馬進城後便存在的疑惑:「姊姊為什麼騎白白?明明可以用師傅教的術法進來,簡單、快速。」她看了看遠方牆下的城守,稍微放輕了聲音說:「也不用被攔下來。」
為什麼嗎?寧六娘扯唇一笑。
術法是為了讓生存變得更為容易而存在,明明已經學會了術法,卻仍舊捨簡就繁,不僅對靛兒,或許對於此世上絕大多數的精怪來說,都是難以理解之事。就像那些活的太久、看得太多的人,總是無法明白,人生在世不過數十年,為何人們仍不懂得把握,任憑光陰荏苒、白駒過隙,直至將死才來後悔不懂得珍惜一樣。
起初剛知道自己並非人子時,身旁熟悉的親族一個個死去時,甫入學堂同其他同窗一併跟隨教習學習時,她既迷惘、又困惑。她總是想,如今妾身究竟算是什麼呢?是人?是狐?是精怪?
此身壽算絕非人類所能擁有,她亦不願再看著寧家人一代代的老去死亡,不願寧家再將她當成一個不能觸及、卻必須小心呵護的秘密,父死子承的替她這個明明比他們都要大上許多的祖奶奶擔憂、掛心。
然而,她是狐嗎?與生俱來的習性,早已在漫長的歲月中被磨平消弭。她沒有利爪,沒有利牙,沒有對於人類的戒心與警惕。她親近人類、親近所有人類會飼畜的一切動物,而那些動物也不畏懼於她,她擅長生火、擅長一切補獸用的陷阱拆裝,甚至儘管學會了術法,她仍舊習慣以雙手使用人類的器具來完成一切,人力所不能及的,若想不到辦法克服,那便放棄、或者尋求協助。她是狐嗎?她是精怪嗎?
妾身究竟算是什麼呢?
她為此煩惱、難過了許久,直到那一次的協助練習中,一起搭檔的朱璃對著她説:一念仙,一線間。神鬼妖魔,不過惟心而已。
寧六娘想,或許這麼久以來,她只是在等著哪一天,或許會有哪個能夠明白的人走到她的面前,告訴她不論她是人是狐都無所謂。寧六娘就是寧六娘,人類的寧六娘是她、狐精的寧六娘也是她,並不會因為她是人是狐、選擇當人當狐而有所改變。
或許尚仍無法完全分清,也無法全不在意,然而自那日解開心結後,她確實不再困囿於人、狐之分。她不會再刻意去區分,刻意去壓抑、捨棄自己所習慣、熟悉的而去強迫自己必須遵守哪一方的規定。
如今她無比清楚,先是人後是狐,既是人亦是狐,這就是她,寧六娘。
「術法雖好,妾身仍慣以人類的習性生存。」寧六娘輕聲道,「不論一物再好,用之、信之、敬之、惜之,皆不可過於依仰。過份依仰一物,終有一日必成後患……六娘不願因仰賴術法而變得無用。」
術法很方便,寧六娘承認,然而如若可以,她還是只將術法作為「不得不」的輔助,從根本上避免依賴。她很清楚一旦對於一樣事物過於依賴,有朝一日突然失去、或者無法再使用時,那種一霎之間由雲端墜至地面的感覺。
她自小生於江湖、長於江湖,聽聞見識中,最不乏遭人奪去兵器便只能束手就縛者。便連父兄也是一再教育著她,不求樣樣精通,但求有朝一日,當自己最拿手、最依賴的技藝無法施展時,她仍有第二、第三項能自保的技藝可使。
於是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钂棍槊棒,鞭鐧鎚耙,枴子流星,九長九短,白打空拳,她無一不學。不為其他,只為慎防那「有朝一日」。
術法自然也是一樣的。她越是明白術法的便易,就越是不願輕易使用。
她不想「有朝一日」,若是術法受人制肘、無處可施時,慣於依賴術法的她,會失去任何自保與反擊的能力。寧家兒女可以死,但絕不能死的窩囊。
靛兒看著她,似懂非懂,遲疑道:「可是那很慢。」她用手在空中比劃著,「術法比較快,就像這樣,一下子咻——到了!」
寧六娘應,神情溫柔。「靛兒所言確實,然而……走馬觀花,見盡徘徊,亦是妾身心中宿願。如以陣法往來,便無法細窺此間光景,雖言便利,卻也可惜。」她將雙手交疊按於心上,腕間碧玉鐲玲玎作響。「妾身為精怪,不足處,眾難細數,不缺者,唯『時間』爾。妾身欲以有限此身,踏無盡之道,珍惜、看遍每一吋曾踏之處,好在來年身殞時,長笑放歌,自豪道此生一遭,不曾有悔、不曾遺憾,不曾白來。」
靛兒仍然不懂,疑惑的看她。
看著靛兒疑惑的神情,寧六娘便想起,許久許久以前,自己也曾經有過相似的困惑。
可是那個人,那個人是怎麼說的呢?寧六娘垂眼。
「……此身別無所求,唯僅一願,與子同歸,一人一騎,帶點銀兩帶點酒,醉醒江山共川谷,馬蹄聲緩,好讓一路綿延,執手與共,從天光乍破,走至暮雪白頭。」
「嘎……」還是覺得寧六娘的話有大半聽不懂,靛兒抓了抓頭,就著自己聽明白的部份問:「姊姊想要走很慢?」
「嗯。」
「很慢很慢?」
「嗯。」
「很慢很慢很慢?」
「嗯。」
「像走路一樣慢?」
「緩如步行。」
靛兒訝異:「姊姊不會覺得煩嗎?這樣要走到什麼時候啊?」
寧六娘笑瞇眼。「緩之則速。」
靛兒混亂了。慢就是慢,快就是快,怎麼可能慢慢來反而比較快呢?
「待靛兒長大,或許便會明白罷。」
靛兒鼓起雙頰,以睜得圓滾的眼表示自己對於這種說法的不滿。她想說自己其實也很大了,可當她準備開口時,一群年齡、穿著與她相似,皆是襤褸破舊、滿佈補丁的孩子從她的身邊跑過幾步,又回過頭來順手拉上了她一把。
「——你怎麼還在這邊晃啊?快點快點,慢了就來不及了!」完全沒留意自己拽著的人是男是女,頭上貼著兩塊狗皮藥膏的小男孩拉了人就跑。
「嘎?嘎嘎?」被不斷拖走的靛兒使力抗拒,「你想帶靛兒去哪——」她看向寧六娘,寧六娘不動聲色,一手暗置腰間,指尖輕扣一枚石子,對準了小男孩膝間足三里處,隨時可以出手。
就在此時,小男孩一句:「老乞丐抓了一堆蛐蛐兒說要讓我們玩呢,要是去的慢搶不著好的蛐蛐兒,我可跟你急!」
蛐蛐兒……蟲!靛兒眼睛一亮,當下放棄所有掙扎與抵抗跟著小男孩走,並不忘以充滿期待與盼望的閃亮眼神回望寧六娘,以眼神傳情。
收到靛兒的眼神,對於那樣的眼神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寧六娘卸下一身暗勁,指尖隨意一彈,將石子彈至無人處,忍不住嘆氣出聲。
以靛兒的本事,她突然不曉得自己該擔心的對象究竟是誰了……
搖了搖頭,寧六娘繼續往慶雲城內走。
彼時正是巳時三刻。
※
慶雲城中有三絕。
一景、二茶、三物雜。
景指的自然是望麟山畔、寧夏江旁,水天一色煙雨朦朧,每當日暮時,雲氣瀰漫,鑲帶金邊的彤雲輕湧慢攏,光影交錯,繚繞出一片詭譎卻綺麗的雲海,人讚「若問仙家何處尋,人間東黎慶雲間。」的奇景。
茶則是慶雲一帶獨產的雲霧茶。雲霧茶長年飽受望麟山流泉飛瀑、行雲走霧的薰陶,有甘潤香醇、色秀香馨之美;因產地故,又稱麟山雲霧、慶城雲霧,慶雲早年便是靠採烹此茶而發跡。
至於物雜,除卻指其位於東西商路要道,物流雜廣、匯異地之風,千奇百怪齊聚一堂外,也是指城內那獨樹一格堪稱一奇的「雜貨店」。
「雜貨店」並不是一家店,準確來說,它是一條巷子。從巷頭到巷尾,店面紛多,所賣之物卻各有千秋,從南北雜貨到家庭五金,布茶糧米,無不齊備。雖各家店面皆不大,欲大量採買或多作比較,仍得至城中他處店家詢問,卻勝在物種繁多,慶雲城中有句俏皮話說:「兩手空空進雜貨,貨雜多多花人眼;滿載而歸打哪來,慶雲城內百貨巷。」便是形容這「雜貨店」的盛況。
至於「雜貨店」為什麼是店而不是巷,據說是因百貨巷內所有店面皆為一人所有。既然只有一個店家,那麼不論店面舖得再廣,自然也只算是一家了。
寧六娘自瑞康遷居慶雲郊外三百年,也不過最初幾年時常至城內走動,之後兩百餘年間,出入慶雲城的次數更是隻手可數。對於近百年來才成立的「雜貨店」,雖有耳聞,卻從未見識。
如今因學堂期中考察再至慶雲,兩位教習更明言自己可能出沒於「雜貨店」內,寧六娘自然樂得藉此良機入內一探究竟,滿足自己的好奇之心。
為了更加有效地運用空間,「雜貨店」在樓與樓之間,以許多一人合抱的上好橫木搭出了一座又一座的鏤空桁架,在上面或懸掛、或舖上木板後堆放起了一些較佔空間,又不怕日曬不怕雨淋的貨品,比方斗笠簑衣、比方鍋碗瓢盆。每當下雨時,雨滴打碎在那些貨品上,便會交奏出不輸玉石玲玎的絕美破響。
而即使是晴天,當朝天的鍋碗因積滿雨水需清理時,只要在上層的人將水倒入架於屋簷與桁架之間微微傾斜的竹管,在水順著竹管往市集外的小塘流去的途中,便會撞動那些設計吊掛在竹管下的竹片與風鈴,帶起一片清脆的迴響,如風吹麥浪般,一波推過一波,自百貨巷內傳出,轉遍慶雲城的每一個角落,最後消失於雲間。
叮叮噹噹、咚咚答答。
是在油米柴鹽醬醋茶中,佈滿樂音的一章。
站在「雜貨店」內一處賣瓦碗瓦罐的店舖前面,寧六娘聽著店裡的伙計熱情地為她這個「外地人」介紹著「雜貨店」的歷史與特色,仰首看向坐落於光影之間,將自頂上灑落的陽光絞剪成滿天碎金的桁架及在碎灑的陽光中漫灑開來的金色塵埃,突然覺得,人活一世,其實不過就是為了這個光景吧。
日復一日的熟悉光景、交熟友好的街坊鄰居,小小的一方天地內,既舒適又安祥,充斥著人情與溫暖、熱鬧卻不喧囂,光是看著,便讓人心裡某處變得柔軟,盈滿著某種或許可以被稱之為滿足的情感。即使實際上什麼也沒得到,仍舊感到既滿足又幸福。
慶雲城民眼中早已習以為常的景色深深地觸動了寧六娘的心,在買下幾個繪有紅梅的赭色茶碗及瓦罐,被伙計以熱情的送迎唱喏迎出店面後,一手提著以繩索捆綁起的瓦罐,一手抱著細細包起的茶碗,繼續往「雜貨店」深處走去,不忘分神探看著四周是否有兩位教習身影的寧六娘默默思考、反省著。
比起活得忙碌卻充實滿足的人類,享有綿長壽算,因人類的生命過於短暫,不敢也不願再多以深交的自己,這麼多年來,是否不知不覺誤會、錯過了什麼?
她想得入神,又顧著看向左右店舖內是否有兩位教習的身影,以至於疏忽了從自身身邊走過的人,一不小心便撞上了對方的肩,兩人皆是一個跟蹌,險些將手裡抱著的雜貨給摔了。
「薜荔笨蛋!我就說走路要小心吧!你看,撞到人了!」
「……呃?蠟梅啊,剛剛不是妳拉我袖子要我看妳的嗎?而且妳稍早還不是撞……」
與其說是責怪不如說像撒嬌的嬌嫩女聲和略帶困惑的溫吞男聲幾乎同時響起,寧六娘想也不想,急急攔阻:「姑娘切莫責怪郎君!此事乃妾身不慎所惹,非關郎君!」
「啊啊?我不是說妳,妳別道歉啊……」
「……我也認為不是妳的錯,妳別往心上放……嗯?妳是狐……」男聲倏然收口,只是以不帶侵略性的溫和目光打量著寧六娘。「……學堂的?」他將環抱的布匹轉至另外一手,露出了繫在腰間的狐玉璜。
寧六娘低低的「呀」了聲。「妾身寧六娘,敢問郎君是……」
「我是薜荔,她是蠟梅。」以空著的手比了比身旁的女童,薜荔露出了溫溫的微笑,被瀏海微微遮住的眼神柔和。「學堂狐兒多,妳可能沒什麼印象。妳也是來這找兩位師傅的?」
「然也。」寧六娘答,「郎君可曾留意巷內是否有疑似兩位教習者?」
「呃?教習?啊,妳是指師傅啊?師傅的話……痛,蠟梅妳為什麼踢我?」薜荔轉頭看著蠟梅,困惑。
蠟梅佯怒瞪了他眼,卻對著寧六娘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這位……嗯……」蠟梅思考著自己究竟該怎麼稱呼寧六娘才對。
「直喚六娘即可。」
「喔,好吧。六娘姊姊。」蠟梅眨眼,一雙大眼水汪汪的。「我們兩個在這也快一個半時辰了,沒有看到像是學堂兩位師傅的狐……或者人耶?妳是從巷外進來的吧,有去其他地方看過嗎?都沒有看到師傅們?也沒有消息?」隨著蠟梅的每一個問題,寧六娘搖頭的幅度越來越大,最後她嘆息:「唉……」
留著白髮的藍眼小姑娘一低頭,繫在髮上的粉色絲帶便順著垂落,看起來既失落又委屈,令觀者忍不住想摸摸她的頭給予安慰。
寧六娘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說些什麼,卻不曉得該怎麼說才好,幾次張口,仍然欲言又止、有言難說,只好左右來回看著蠟梅與薜荔,帶有幾分輕愁的臉清楚寫著苦惱。
薜荔嘆氣。
「蠟梅啊,雖然妳沒有惡意,騙人還是不好。」
寧六娘一時沒反應過來。
蠟梅不回答,只是抬起頭,朝薜荔做著鬼臉。
薜荔沉默,替蠟梅向寧六娘解釋:「嗯……寧家姊姊,妳別在意,蠟梅只是在和妳開玩笑。」蠟梅又偷偷輕踢了他一腳,他抓了抓頭,面露無奈。「師傅稍早確實在『雜貨店』這出現過……不過不曉得是不是被其他狐兒發現的關係,我和蠟梅到時,師傅正好離開。」
寧六娘「啊」了聲。
「不就開個玩笑嘛,總是斤斤計較會提早變老喔,薜荔小老頭。」蠟梅噘嘴抱怨完,對著寧六娘道:「嚇到妳了嗎?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妳悶悶不樂的想逗逗妳而已。我們兩個這是在……嗯,人類是說『逛街』嗎?嗯,逛街。」她點了點頭,對於自己的自問自答相當滿意。「我們兩個在逛街!」
「……明明就是妳逛,我負責拿東西。」薜荔小聲說。
蠟梅鼓起臉頰瞪他。
薜荔馬上將頭轉往別處,扯開話題:「對了,寧家姊姊,妳想找兩位師傅的話,不妨往茶館走走?聽聞有不少狐兒都是在那見著師傅的。」
「茶館?」
「式神傳回來的訊息是這麼說的。」提及式神,薜荔這才反應過來,「寧家姊姊沒用式神?」雖然是詢問的句子,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寧六娘訝異的看著薜荔,並不明白為何他會這麼篤定。
儘管為了避免干擾到周圍的普通人類,三人都是以臨行前兩位師傅簡單教授,利用細微的魔力,使普通人類會無意識忽略、只有精怪間彼此能聽見內容的術法進行交談,薜荔仍然特地壓低了聲音解釋:
「……由於師傅們說,期中測試可以盡情使用之前課堂上學習的術法,所以這幾日不論抬首或者低頭,慶雲城內外幾乎處處充斥著各式樣貌大小不一的式神……」
蠟梅搶白:「況且除了妳以外,也沒有誰是傻呼嚕,居然跑到師傅不久前才去過的地方……有點傻呢,大家都是派式神先找到師傅再過去的喔,那樣子快多了。雖然有近半月的時間,期限內不論何時找到兩位師傅都行,但大多狐兒都是在第一天就完成測驗了吧?」會把測試留至這麼晚的還沒完成的,除了沒找到要訣的傻呼嚕外,也就只有像薜荔這樣的小老頭、慢郎中了。蠟梅咕噥著,後面這段話語被她含在唇中咀嚼。
將她的話全聽清楚了的傻呼嚕和小老頭同時看著她:「……」
「看、看我做什麼?明明就是嘛!」蠟梅兩手叉腰跺了跺腳。
「蠟梅,」薜荔緩緩開口。「我看見賣糖葫蘆的店家了。」
蠟梅的注意力馬上被移轉了開來,眼睛一亮。「什麼!哪裡!薜荔薜荔快給我錢!」蠟梅搖著薜荔的手,緊盯著他看,在他從懷中掏出繡有精緻花邊的荷包時跳了起來,兩手一拉一勾攀住薜荔,三下五除二將他的錢包捲入了自己懷中,跳下地後一溜煙便鑽進了人群中:「我去買糖葫蘆!等等見!」
「蠟……」薜荔還來不及喊住她,往來的人海便已將蠟梅小小的身影給淹沒,徒留他擔心掛憂的眼神在後頭追逐。「……梅……唉……」舉在半空的手垂下,薜荔慢慢收回眼神,朝寧六娘微微躬身。「抱歉,寧家姊姊,蠟梅不是有意捉弄妳的。」
「無妨。」寧六娘搖頭。「蠟梅姑娘心性率真,實屬難得。」
薜荔本想笑著回句「是啊」,但不論笑或者話,都沒有成功出口。
「郎君擔心蠟梅姑娘,何不跟上?」寧六娘單刀直入地問。
「……我並沒……」
「汝心不誠。」不等薜荔說完,寧六娘出言打斷,語氣肯定。「若顧忌妾身,郎君自可安心。妾身貪物,於『雜貨店』中耽誤許久,已為不妥,當該續尋兩位教習才是。至於郎君良言,妾身謹記於心。然期限屆臨前,哪怕無異大海撈針,妾身……仍想盡己人力所能,若人力所及,妾身並不願使用術法,還望見諒。」語畢,她朝著薜荔一福身。
薜荔受她這禮受的感覺有些莫名。「寧家姊姊不必如此,不願使用式神,也不是什麼特別的問題,雖說這是試驗,但還是以自己習慣、方便的方式去進行便好……沒有硬性要求。我想兩位師傅也會這麼說的,妳別想太多。」說到這,薜荔的視線忍不住又朝蠟梅消失的方向飄去。
「思及甚多……麼?」
一直注意著前方狀況的薜荔發現往來流動的人潮慢慢停了下來,包圍著蠟梅離去的方向,站的比較外頭的幾個接頭交耳不曉得正談論著什麼,向來熱鬧卻自成規律的「雜貨巷」,開始隱約騷動了起來。
他皺起了眉。
「寧家姊姊無事就好,那個,我突然想起來和蠟梅還有些事沒做……先行告辭了。」薜荔抿抿唇,做著與他所說的不擔心完全相反的舉止。「下次若有機會再聊吧,我先走了,祝寧家姊姊順利找到師傅!」
胡亂地點了個頭作為行禮,也不等寧六娘回覆,話才說完,薜荔兩三個大步就走到了圍觀的人群之外,一面說著「抱歉,請讓讓,借過一下」一面仗著身形優勢慢慢朝被包圍的中心擠去。
……還說自己沒有,分明就是擔心的,而且還很擔心嘛。寧六娘失笑,直到薜荔的身影消失在人海後,才轉身朝巷口走去。
——薜荔說,盡量往茶館找看看。
※
尋了個暗處將先早購得的東西放進儲物空間內,恢復兩手空空的寧六娘剛走出明暗錯落的百貨巷「雜貨店」,一陣刺眼的金光便迎目刺來,刺得她本能皺眉閉眼,抬手遮掩。
在最初的不適過後,她一點一點將眼睜開,直到習慣了明艷的陽光直射後才將掩在眼前的手放下。
是因為「雜貨店」內的桁架將來自外頭的陽光剪碎,昏暗明滅成一地碎金以至難辨時分,又或者百貨巷內物雜繁華,一不小心便迷了人的緣故呢?她總覺得,自己明明只是在「雜貨店」內稍微轉了圈再出來罷了,來到外頭,卻發現隅中已過,如今天際之上,已是日正當中。
一遭入寶窟,寒暑不知年,或許指的正是眼下的情況吧。
寧六娘沿著街旁走,邊走邊看著路過的行人們,看著看著便看出了一點意思來。
慶雲大街作為連接慶雲城內大小街道的主要幹道,那麼大一條街上,行人三三兩兩姑且不提,少數的幾名行人過客,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同一條小街走去,這就不是尋常事了。
好奇心完全被挑起的寧六娘猶豫了會,最後在「得先到茶館」與「跟上去看看」中選擇了後者。
俗話說,反常必妖。在那些人前往的地方,必然有著什麼,或者正發生著什麼。
她如此深信。
眼看就要那些人就要轉進一旁的小街,她默默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即將穿過兩旁土牆外零落堆積、曝曬著許多她喊不出名字、也認不得的藥草的街道時,耳邊漸漸傳來了喧嘩的人聲,沸沸湯湯,好不熱鬧。
當寧六娘走出街道後,她才發現原來街道的另一頭,連接的是慶雲城內第二大的街區——也就是慶雲城中唯一的市集。
看著眼前攘往熙來的景象,總算明白了慶雲城的行人都去了哪的寧六娘反而更加不解。
不久前她才和寧七郎一同進過城,自是清楚城中幾間享譽盛名的食舖皆沿市集而立,可,儘管眼下正值中午,是休息進餐的時間,再怎麼享譽盛名的食舖終究是在慶雲城內開張多年的店家,吸引外地來的饕客雖不成問題,又怎麼會引得城中居民紛至沓來呢?
更何況,依周遭人們滿面紅光、喜出望外的模樣,怎麼也不像是為了這些再日常不過的食衣住行,反倒像是……
「咦?這不是六娘姊姊嗎?姊姊也來市集玩?」
寧六娘轉頭,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捧開滿粉紫色花朵的花枝。
重重白花後,是掩去狐耳狐尾,將一頭珊瑚色的淺粉長髮以幻術遮飾成黑髮,眉目溫柔、手持桐花枝笑語盈盈的椏瑚。
「椏瑚姑娘日安,這是?」
「姊姊指這個嗎?」椏瑚揚了揚手中樹枝,暗香浮動。「這是我在前頭不遠和個賣花的小妹妹以三十枚銅板買得的梧桐花枝。賣花的小妹妹說,只要將這節樹枝嫁接至其他斷木上,待得雨後便能發新芽、長新根,待幾年後又是一樹芳華呢。」
椏瑚語調輕快的說,神往於賣花姑娘描述中「滿院花開梧桐香」、「花滿芳洲月滿樓」的景象,寧六娘卻看著她手中的花枝,遲疑著開口:「這……嫁接雖好……卻不適於梧桐,『雨後插枝則發』,這話說的亦非梧桐。妾身想,椏瑚姑娘恐是遭人欺了。」
「咦?」椏瑚微微訝異。「姊姊何出此言?」
寧六娘又想了想,「書中有記,梧桐性陽,喜溫暖濕潤之地;然根深,積水易爛,受澇三至五天即可致死……適於扦插,易活。然妾身觀此枝幼小,斷口粗暴乾癟,自本株脫離至今,恐有半日之久……或可觀賞把玩、附添風雅,欲養只怕難活。賣花者為使姑娘買下此枝,言中未有盡實。」她語帶含蓄地說。
椏瑚看著手中梧桐花枝,唇邊笑花輕抿,微微笑瞇了眼:「姊姊真是博學……原來梧桐怕澇,不能澆太多水嗎?雖然不太明白,但為了將這枝梧桐種活,今後恐怕得多請教姊姊,以及擅長植木的人了。」
「非也……妾身並不善栽木植花,家中雖活有少許,卻皆是故人所栽……妾身所會,不過灑水、除蟲、除雜草罷了。」寧六娘先是連忙擺手搖頭謙讓著推卻椏瑚美意,後查椏瑚話中之意,面露驚訝。「姑娘莫非……」
椏瑚笑而不答,只是說道:「小妹變個戲法給姊姊看,姊姊幫我拿一下這個可好?」見寧六娘點頭,她將梧桐花枝放入寧六娘手中,接著兩手舉至眼前,五指大張。「姊姊看好了,我的手中什麼也沒有——」椏瑚規律地左右晃動雙掌,速度由緩而快,雙手交疊後又分開。
寧六娘仔細盯著她的手看,眼神隨之流轉。
椏瑚的雙手擺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幅度也越來越大,在寧六娘轉頭的速度漸漸跟不上她雙手後,她將雙手往左右倏然握拳一收,彷彿在空中拉直了一條不存在的繩索。
接著她收回右手,在寧六娘的面前將拳張開。
掌心內,躺著一枚做成了雞蛋花形狀的糖。
饒是目光從未離開過椏瑚手間,仍舊看不出這顆糖究竟是何時出現在她掌中的寧六娘讚嘆,忍不住好奇地去看椏瑚的另一隻手。椏瑚配合張開,裡面什麼也沒有,寧六娘驚呼出聲,拍起手來。
椏瑚笑著從寧六娘手中取回花枝,並將雞蛋花狀的糖給了寧六娘,說:「這個小小的戲法,也是那個賣花的小妹妹教的。我覺得,能以三十枚銅板買到那個孩子的笑容、一個簡單卻有趣的戲法、還有一枝正值花開燦爛的梧桐花枝,不論怎麼說,也都是我賺到的比較多。」她頓了頓,又說:「姊姊別忘了小妹可是商人呀,怎麼會做虧本生意呢?這世上有些東西雖無法以金錢貨幣衡量,卻來得更加珍貴,小妹那三十枚銅板,買的正是那些。更何況……」
她的話還未落盡,一旁忽傳騷動。
以一種防禦的姿態緊抱著自己的綠衣人跑過她們身邊,幾步過後又突然退了回來,語氣慌忙:「我還以為是看錯,妳們怎麼還站在這?快趁他們還沒追上來前離開市集!」
椏瑚眨了眨眼,寧六娘不甚確定地問:「這聲音是……百里……公子?」寧六娘神情古怪。
趁著停下時將散落至眼前的散髮一把攏起梳回腦後,並將被灑滿一頭的花朵花瓣撥開,綠衣人——百里花海露出了他那張蒼白而秀氣的臉。只是此刻,那張臉上被塗滿了紅紅豔豔的胭脂,一雙眼角微微下垂的眼被描繪、點綴的如淒如訴、哀婉動人,絳唇微抿,又有幾分羞怯,端的是說不盡的我見猶憐。
「……嘖。」
「嗯?」寧六娘轉頭看椏瑚,椏瑚臉上仍舊是那一抹清甜笑意。看了半晌看不出個所以,寧六娘一邊疑惑著是不是周遭人聲喧鬧以至自己聽錯,一邊對著百里花海詢問:「兩位教習雖有要求化形不擾凡人,然公子怎會……嗯……這身打扮?」
「……姑娘誤會了,這絕非在下所好。」百里花海正色——雖然怎麼看都像是蛾眉輕蹙嬌憐不已的模樣——道:「方纔我打前頭茶館路過時,突然被人抓住硬是……不好,他們追上來了!」看見寧六娘與椏瑚身後漸漸往這接近的人影,百里花海倒抽口氣,已無暇顧及平日溫慢的步調與不急不徐的姿態,一手提起長襬,一手拉著椏瑚便往開始奔跑。
「咦?等等,為什麼我們要……等……」椏瑚伸出空著的手想帶上寧六娘,一擁而上的人群卻將他們給沖了開來。
當不斷受到人群推擠,怕誤傷人群及引起關注,只好護著自己頭部毫不掙扎任由人群擠帶的寧六娘終於到了一處較為空曠的地方站定後,她發現自己此刻正站在一座綴滿各式花飾與彩紗、懸滿各種花環,真堪稱的上是「百花爭艷」、「群芳聚首」的轎子……或者該說,台子前。
台子上頭站著許多穿著鮮艷,或頭戴、或手持各式不同花卉,一個個人花相映、笑意勃發的姑娘……以及或許是被裝扮成姑娘,正努力用衣袖及花遮捂著自己臉的公子。
寧六娘突然就明白了為何方才見著百里花海時,他會是那一副扮相了……沒準是生的好,被人抓去湊數罷。寧六娘暗忖,繞著台子走看時,見著手持樂器的儀隊正在討論、確認稍後的流程,於是又看了看群芳台,稍做思索後「啊」了聲。
芒種穀稼總忙矣,煮梅安苗送花神。
原來不知不覺,又到了從花皆卸,芒種餞春時。
前幾日陰雨連綿,芒種時沒能餞送花神,所以好不容易待盼到天晴的這天,才會將送花神的儀式給辦成了祭典,隆重而浩大罷。
在寧六娘的記憶中,很久以前,她也曾和家人一塊,在家中樹上繫滿繡帶花枝,用花瓣柳枝編轎馬、將綾錦紗羅疊成旄尾執事,清風一揚,便是彩帶飄飄、十里生香,象徵春天已過、花神賦歸。
可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見著如此浩大的餞春會,除新奇外,多少也有一點懷念的情懷在裡頭。
寧六娘沿著被慶雲城居民們刻意退讓出來給群芳台及配戴鮮花,象徵各花花仙、花神的年輕姑娘及公子行走的空地邊緣走著,將每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花仙都細細地收入眼中、記入心底,保存成今夏最美好的一頁。
忽然—--
「就說了別拉老子衣服!等……別往我頭上插花,老子不是花盆……啊啊啊啊給老子住手!別往老子頭上灑花!」
「哎唷哎唷別亂動啊,這樣子花會插不好的!」
「幹關老子什麼事,不插最好好嗎?把那堆花拿離我遠點!」
「哎哎別生氣嘛,妳看這花紅紅火火的多喜氣多好看,多襯妳啊!」
「再喜氣往我身上插就是晦氣!別以為老子不掙扎就是隨便你們了,你們……啊啾!」
又是哪家的姑娘或者公子,路過市集附近時被抓住了嗎?寧六娘想,含笑往聲音來處看去,直對上一雙充滿怒火、怨氣、以及少許無奈……非常非常熟悉的紫色雙眸。
寧六娘認真的思考了片刻,假如現在轉頭縮入人群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的話,是不是能夠逃過被滅口的危險?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那被一群年邁的爺爺奶奶們架住,一頭俏麗短髮又是戴上刺桐花冠、又是灑滿白色小碎花,一身輕裝也被綴滿了大大大小盛開的刺桐花,儼然活脫脫就是一株會走動的刺桐花的人,一雙幾乎可以噴出火焰來的怒目已經從人群中掃到、並且鎖住了她。
咬牙切齒地擠出一抹噬血的笑容,對方艱難地從連站都站不穩一把老骨頭抖個沒完,讓人生怕輕輕碰一下都會碎成一地的老奶奶手中將自己的左手輕輕抽出,豎起拇指,以不容質疑的氣勢及動作,狠狠地在自己的頸前一劃。
其含意不言而喻:敢見死不救裝作沒看到,妳就死定了。
寧六娘:「……」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凡人的老人家,果然是比上品妖仙還要可怕的存在啊。
在對方抬起的手被跟著掛上花手環,瞪大的眼中噴出的怒意更甚時,寧六娘深吸口氣,往前幾個大步,朝著正樂此不疲的老人家們大喊:「花下留人——」
「哎唷?」
「哎唷?」
「哎唷?」
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們齊齊回首看她。
已經快被刺桐花淹沒的人也看她,雖然是以一種極其可怕的眼神。
「擾諸位所事,妾身甚愧,然而……」寧六娘努力頂著吃人的眼神,露出極具親和力的微笑看著老人家們往下說,「然而家中有事,告急,妾身不得不干擾諸位,請諸位高抬貴手放過家姊,另尋刺桐花仙。」
「可是就要準備送花神啦……」
「臨時找不到比小姑娘更適合刺桐花的人啦……」
「哎唷?老婆子妳看,這位姑娘生的也不錯哇,可惜好像沒有適合的花仙位置了……」
寧六娘還是淺淺笑著,卻微微皺起了眉,使得天生便帶點輕愁的臉又染一層愁意。「……真不能通融麼?」
「這個……」
「可是……」
「刺桐花仙……」
「妾身懇請諸位睜眼閉眼,讓家姊同妾身一塊先走罷。」寧六娘說罷,兩手輕搭,朝著老人家們深深地做了一揖。
「哎哎哎,別一臉快哭的樣子麼,老頭子看得都想跟著哭了。」
「哎呀姑娘別這樣,好麼好麼……咱們答應妳就是。」
「但是上哪找別的刺桐花仙呢……」
雖然找人救援是自己的主意,然而這三老一少這麼磨磨嘰嘰的,反令等待救援的人不耐煩了:「幹!統統給老子閉嘴!鬆手!」這一聲吼成功的駭住了三名老人家,使他們齊齊鬆開了手。
邊活動著被人架久了以至於有些發麻的關節,邊將頭上、身上多餘的刺桐花取下交回給一臉失望的老人家們,狐來庠序期中測驗的目標,也就是學堂師傅之一的筵華以拇指比了比寧六娘,對著老人家們不耐煩地道:
「老子先和這傢伙去把事情給解決了就回來,別一臉喪爹樣,什麼時候開始送花神?」
「喔喔喔……」
「哎唷哎唷……」
「姑娘啊,姑娘妳人真好啊……」
老人家們睜著皺巴巴的眼感激地看著筵華,看得她一身雞皮疙瘩忍不住罵了聲「幹」。
「別那樣看老子,再看老子就不幫了!」
「好好好,不看不看。」
「那姑娘就先和這位姑娘走罷,姑娘記得趕在未時二刻前回來,未時四刻時便要開始送花神啦……姑娘千萬記得回來。」
「煩不煩……知道了知道了,沒其他事老子先離開。」筵華一臉嫌惡地擺手,朝寧六娘瞥去一眼:「還不跟上?」
寧六娘一愣,隨即跟了上去。
兩人穿越層層人群走到了市集邊較為空曠、人也較少的地方,筵華皺眉看著一臉笑意的寧六娘,兩人這麼互望了半晌,她才一臉無奈將胸中鬱氣長長吐出,緊皺的眉間終於鬆開。
「家姊?」她質問。
「……權宜之計。」
筵華啐了聲,卻不在此多做文章。
「只是逛個市集也會被突然抓去充當什麼刺桐花仙,說出去要丟光老子的臉。」紫色雙眸銳利地看向寧六娘,「把妳剛才看到的忘掉,特別不許在某個傢伙面前提起,明白嗎?」
寧六娘點頭。
「不依賴術法固然是好事,不過若是矯枉過正,那麼就得不償失了。有原則很好,但別把原則和固執、不知變通劃上等號,不論學習或者待人處事都一樣,凡事皆需適度,別墨守成規,那樣子不但活的辛苦,也得不到任何好處。」筵華語調緩慢,習慣性地提點教訓著。
雖然並非所有學生都需要師傅在旁一一教導,但為人師者總是如此,總覺得放心不下徒弟、會下意識、習慣性地去擔心,並且想要給予指點,好讓徒弟在學習的那條路上,能夠少跌磕一些,能好好的茁壯成長。
即使嘴上不說,心裡卻總是掛念。
寧六娘笑意更深,在筵華惱羞前,朝著筵華福身。「妾身明白,謝過教習指點。」
「……」被這麼一搶白,就是本來有氣也不曉得怎麼發了。筵華呼了口氣,「把手伸出來。」
寧六娘依言伸出雙手,正巧接住了筵華丟出來的東西。
躺在雙掌掌心之間的,是有著豆紅色澤,看起來胖胖嫩嫩,在眼下有著三點朱砂印記的狐狸饅頭。
「當那是通過測驗的小禮物吧,吃不吃隨便妳。沒事我就先走了,那群比琉璃還易碎的老人家還在等我回去呢……幹,絕對要告訴他們幫忙可以,往老子身上掛那些花不行!」通知完測試及格並給完小禮物,筵華頭也不回地朝市集走了回去,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朝身後揮著,口中唸唸有詞,語氣兇狠。
可寧六娘知道,狐來庠序的其他狐兒們也都知道,他們的筵華師傅啊,儘管嘴上兇了些、拔刀砍人時動作快了些,實際上卻是個再心好不過的師傅。
這不正是一邊說著討厭、麻煩、滾開,一邊卻又回去好不容易脫離的市集,為了老人家一句煩惱而甘心當那刺桐花仙嗎?
寧六娘竊竊笑著,將紅狐狸饅頭裝入束袋,收進了隨身空間中。
嗯,筵華教習在餞春會上扮演刺桐花仙的事情要保密,不然筵華教習會生氣的。
許是總算找到其中一位師傅,順利通過測試的緣故,一鬆懈下來,還沒用過午膳的肚子便低低地響了起來。寧六娘失笑,輕輕拍了拍作響得肚皮,決定先到鄰近的茶館找個好位置坐坐,順便叫上些點心再說。
走至城中最大的茶館附近時,便見一名身穿墨色衣裳,髮長齊頸,樣貌秀緻卻難辨性別的孩子站在門口處,微微墊高了腳,似乎正在找著什麼人。
由於與平時在學堂所見樣貌並無太大差異,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認出對方是誰,寧六娘提起裙襬走了上前。
「落果郎君午安,郎君面帶焦急,可是在等人?」
落果這才留意到寧六娘。
「……六姑娘好。」落果朝著寧六娘點頭,「六姑娘在城中可曾見過杜若?」
「杜若?」
見寧六娘不解的模樣,落果憶起寧六娘從不曾見過與自己同行的杜若,改道:「一名大約這麼高……」他以手在空中比劃出一個高度,「兩側頭髮盤起簪花,各留一握以紅繩繫綁垂於胸前,穿著粉桃色衣裳與白色長裙……可能有些迷糊,但很喜歡笑的姑娘。」
「穿著粉桃色衣裳的姑娘麼……」寧六娘想著。
除了學堂的狐兒與群芳台上花枝招展的公子姑娘們外,今日慶雲城中一遊,她似乎並沒有看見什麼特別令人有印象的人呢……
等等,群芳台?
「我遣了許多式神尋找,至今仍無回音,請六姑娘仔細想想是否曾見過類似的人。」
寧六娘遲疑開口:「妾身不敢肯定,然妾身於市集群芳台上,確見兩鬢簪花、身著粉色衣裳的姑娘。」以及公子。後面這句她不好意思說出來。
「群芳台?」
「是。慶雲城今日餞送花神,設儀式於市集,架群芳台,由年輕姑娘扮飾花神花仙……之後或會尋繞城內一圈罷。」她不是很肯定,但依照群芳台底下那個怎麼看都像轎子,並設有輪軸的設計……她總覺得這並非不可能。
寧六娘越說,落果臉色便越發凝重,待她說完,落果更是連客套也省下,直接朝她拱手道別:
「謝六姑娘提醒,我這就去群芳台尋人。」他說,彎指於唇間吹出一聲清哨。
幾隻玲瓏小巧的雀鳥自天空降下,在落果身旁圍繞打轉一會後便又輾轉飛上高空,先落果一步往著市集而去。
落果緊跟在後。
直到落果消失在雙眼所能視的範圍內,寧六娘才收回了眼神,在按捺不住出來探看的茶博士招呼中進了茶館。
「姑娘好,姑娘幾位?打算坐哪?習慣喝什麼茶?是否需要上些茶點?或是先讓小的給您一一介紹再行決定?」看上去大約十五來歲,臉上有著些微雀斑、髮色眸色皆淡於常人,即使在室內亦呈現茶褐色的茶博士跟在寧六娘身旁,一開口便是嘩啦一串,清響如玉、飛走如珠。「姑娘來的時間正巧,小店每兩個時辰一輪的招牌表演——煮茶論藝稍後就要開始了,姑娘若有興趣,小的尋個視野好的位置給您?」
「妾身隻身前來,自是僅有一人,聽聞『慶城雲霧』乃此城茗冠,至於茶點,還請茶博士為妾身介紹一番……貴店可有朝向大街、靠窗之位?」
茶博士朝她豎起拇指。「姑娘內行人!在這慶雲城啊,若要提到『慶城雲霧』,那麼小店若敢說自己泡的是第二好喝,就沒有其他茶館敢妄言自己是第一。至於靠窗的位置嘛……嘿,姑娘,小的不得不懷疑姑娘您根本不是外地人啊,是偽裝成外地人想來考驗小的專業的吧?」茶博士領著寧六娘走至二樓靠窗旁的位置,將汗巾往頸上一掛,一手探向窗外介紹:「小店位置坐落慶雲城東邊靠南,從這西窗外看出去,正巧能看見慶雲大街,每當日落時分,更能將那日暮雲景一覽而盡,可說是上等位中的上等位啊!如何,姑娘決定就坐這了嗎?」
看著窗外景象,寧六娘忖思了會,問道:「靠窗之位,可有更高處?」
「有咧,小店一共五樓,每樓都有三處靠西窗的位置,現今……咦咦,姑娘?姑娘?」
不等茶博士帶路,寧六娘逕自往樓上走去。
「等等啊姑娘,五樓整層已經有人包下了,姑娘您這樣小的很為難啊……」在寧六娘踏上往五樓的階梯時,緊跟著她身後的茶博士滿臉焦急與無奈。
「妾……」
「——茶博士,這位姑娘是在下舊識,不需阻攔,便讓她上來吧。」與寧六娘的話語一同響起的,是帶著笑意、語速微緩的溫潤嗓音。
這把嗓子嗓音微低,不慍不火的,帶著點笑時,便約略有了幾分暖意,總讓人聞聲想人,便直覺想到八字:君子端方,溫良如玉。
但究竟是為什麼,每次聽到這聲音,她總是覺得自己的背脊有些涼意呢?哈哈……
本來便是抱持著碰運氣的心態,如今真的遇見正主,寧六娘也不太意外,既然被發現了,那就乾脆站出來坦承,也好過畏畏縮縮假作巧合。
雲紀面帶微笑,狹長眸子直盯著寧六娘,在茶博士確認兩人確實認識、他不需要擔心自己會挨罵,樂著離開後,他緩緩開口:
「在下有些好奇,先不提依照在下給的提示,可能現身處便有市集、茶館、書齋、雜貨鋪及藥舖五處,單說茶館,慶雲城內大小茶館不下二十家……在不使用式神的情況下,妳是怎麼找到在下的?」
果然來了!寧六娘心中一凜。
「不方便說麼?」
「非也。」寧六娘搖首,「此事說來話來……」
「那便長言無妨。」
寧六娘:「……」這種時候不應該是接「那就長話短說」嗎?
重整情緒,寧六娘輕咳一聲,按雲紀所言長言細述了起來:
「妾身不依式神卻能找到教習,原因有三。其一,教習所示五處,有其二妾身已親踏尋過,不曾見到雲紀教習。」
「這個在下倒是從式神那知道了。但即使已經去過其中兩處,仍剩三處可能,在下方才也言,光是茶館,慶雲城內便不下二十家,妳又怎麼準確找到在下?」
寧六娘豎起兩根手指。「……其二,有狐曾予妾身良箴,欲尋教習,直往茶館或可見其一二,在茶館遇見教習者,恐佔此次測試半數左右罷。」
測試開始這幾天以來,幾乎跑遍慶雲城大小茶館,喝了不少茶的雲紀聞言瞇眼,笑的若有所思、別有深意。
「其三麼……」寧六娘頓了下,斟酌著挑選字眼。「妾身,方才於市集處見著了筵華教習。」
雲紀莞爾。
「筵華是筵華,在下是在下,妳在市集找著筵華,和在下有何干係?」
「妾身想,今年慶雲城因雨延遲餞春,為彌補特辦大典,教習若知曉,必然會尋一處好好細看……而觀遍望雲城內,唯有此間景緻無雙,可一覽慶雲美景。」寧六娘走至窗旁。座落慶雲東部偏南,樓高五層的慶雲茶館,是慶雲城內最高的建築,從西窗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見慶雲大街,以及更過去的市集、各家店鋪,以及百貨巷;日暮黃昏時,更能觀覽傳聞中的慶城雲景……以誇張點的說法,說這一扇窗內裝下了整個慶雲城,也是沒有錯的。「由此望去,景色確實宜人不是麼?」
寧六娘含笑道。此刻望出窗外,正好能見到市集那的熱鬧。
準備就緒的儀隊敲奏著樂器,古樸悠揚的樂音慢慢的沁入空氣中,隨著帶有香風飄散開來。載滿群芳的群芳台在數十名壯漢的推搬與人們的歡呼聲下,漸漸移動了起來,在上頭的姑娘們笑的開心,從準備好的花籃內將花瓣灑向空中,表示花季將過,只留餘香,此後便正式進入夏季了。
其中,有一名短髮俏麗,頭戴刺桐花冠、身佩刺桐花飾,雙手環胸做不滿狀,與身邊歡愉氣氛格格不入的姑娘。
大把大把的紅,如同張揚的火焰般,即使不特地去看,仍舊清晰而堅定地硬是躍入眼簾中,從此便是一片野火,輕輕的燒,輕輕的燒,使人避無可避、無處可逃。
「……芳延漫里,其華灼灼。妾身認為,此景堪稱絕麗,教習怎待?」
雲紀單手靠著窗柩托住下顎,半垂眼看著窗外某處,沉默著不發一語。
寧六娘也不催促什麼,只是靜站一旁,噙笑看著外頭的餞春大典。
「來咧來咧!小店遠近馳名的『慶城雲霧』!」茶博士一手端茶,一手將茶具擱至桌上,「兩位客官慢用,有事再喚小的,小的先去忙了嘿!」
說完,茶博士一溜煙地下了樓。
寧六娘回頭看向桌上的茶,雲紀頭也不回,從儲物空間取出了一只通體雪白,只在額間做一點朱砂的狐狸饅頭,將其按放在桌上的空盤內。
「喫茶,配點心,多吃少說。」
簡單俐落的指示。
寧六娘手捧茶杯,凝視著其色清淡、宛若碧玉的茶湯,在煙霧蒸騰間,上揚的嘴角不自覺更往上彎了一彎,無聲的輕輕笑了起來。
野火啊,在輕輕的、輕輕的燒。
※
當寧六娘受完雲紀款待——將茶館內所有拿的出手的茶皆沏上一壺,一一品完並看過茶博士口中的招牌演出——終於得以走出茶館後,已是申時二刻的事。
寧六娘打了個嗝,總覺得在裝了一肚子茶水後,自己就連呼吸吐納間都充滿著茶香。
儘管喜歡,她還是覺得,自己短期內大概不會想再喝茶了。過猶不及,古人誠不欺我。
寧六娘苦著臉,思索著或許還是跑趟藥鋪買些消食丸備著比較妥當。
與一旁小吃鋪的店家詢問著藥鋪的位置,在對方滿懷善意的眼神與「年輕人就是不懂得節制」、「就是再喜歡也不能一次吃那麼多」、「情願少量多餐也別暴飲暴食」、「多走走比什麼藥都有用,別太依賴藥丸」等叮囑下,寧六娘慢慢朝著南街的藥鋪走去。
沿著大街又走了好一會,因飲茶過度而產生的飽脹感總算有些消退,人也稍微舒適些,寧六娘鬆口氣,原先因胃脹不適而微頹的背重新挺拔起來,又是生龍活虎的寧六娘。
但凡是人,大多都有一種惡習。身體感到不適時,固然會想到要尋醫問診、對症下藥,然而當身體情況略有改善、稍加好轉後,便馬上忘了、或是輕忽病痛,原先要去尋醫的腳步轉了方向、還剩幾帖的藥放著不喝,直到病症又轉強開始徵顯時才又憶起這麼回事。
寧六娘雖不是人,人類該有的習性,卻幾乎一個不落的都有。
於是當她走進南街後,腳下一轉,走進的不是門口掛滿曬乾草藥,門外掛著一副對聯,上書:「杏仁、桃仁、柏子仁,仁中求德;硃砂、神砂、夜明砂,砂中淘金」的藥鋪,而是對街掛著一副書有「珠樹自饒千古色;筆花開遍四時春」對聯,匾額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大大「書齋」二字的書肆。
寧六娘想,慶雲城委實是個奇妙的地方,人妙、景妙、就連店名也妙。好好的書肆,卻要起個名字叫「書齋」,是指自己經營的正是一間書房,專供藏書雅畫的意思麼?
難得進一趟城,見著了連起個名字都這麼有趣的書肆,若不逛逛豈不是可惜?
寧六娘替自己的行為找著合理的理由,正準備抬手撥開「書齋」別具一格的筆管簾幕時,正巧與急忙出來的人打了個照面。
「咦?六娘小姐?」
「畫燈郎君?」
由於兩人完全化人的外貌,皆與平時並無太大差異,因此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來,並未多花功夫辨識。
「妾身見過郎君,郎君……」還沒等寧六娘寒暄完,畫燈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的肩,秀麗的臉上有著幾分尷尬。她微微睜圓了眼,看著這名個性上與平日似乎有些不同的同窗。
……莫非又是幻術?曾吃過幻術虧,清楚自己對於幻術抗性著實不佳,因此反而更加警惕的寧六娘面上不動,垂於身旁的手輕輕一動,四枚銅板便無聲扣在了指間。
「六娘小姐,在這裡見著妳真是太好了……那個……」不擅言詞的畫燈微微漲紅了臉,在飛快地瞥過左右,確定無人往這看來後,小聲地說著:「六娘小姐,妳身上可帶有人類的銀兩?」
「……嗯?」
「是這樣的……唉,我不曉得怎麼說,六娘小姐隨我來吧。」畫燈眼神游移,領著六娘,朝著櫃台處的店家頷首示意,便接著往書齋深處走去。
在被畫燈拉著走時,寧六娘便趁著他沒留意時五指一收,將手中銅板收回了連往荷包的儲物空間中。
反正能夠作為暗器使用的東西,隨手皆是。
隨著畫燈的帶領,繞過幾個彎彎拐拐的書架後,寧六娘站在最靠牆那列通道的道口,看著畫燈小小聲地喚著正背靠牆、面朝書架,翻著手上書籍看得不亦樂乎,口中不時發出「哎呀哎呀」、「呀」、「嘖嘖」等本身雖然不具意義,卻能從其語氣聽出讚美與驚奇意思的聲音,正著迷於書中世界的男子。
「……尾……曇、曇尾先生……」畫燈將雙手圈在嘴旁,稍微大聲了些。「曇尾先生——」
進城以來,彎指一算,寧六娘也算是見著了不少狐兒。其中部份者化人樣貌與平日差異不大、自是好認,部份者雖或有變異,卻也還在多看兩眼便能將其認出的範圍內,然而眼前的曇尾,直到畫燈喊出其名前,哪怕依稀覺得眼熟,寧六娘也全然不曾將對方與自己識得的狐兒做過聯想。
眉眼仍舊是熟悉的眉眼,唇邊彎斜似嘲,帶著八分流氣、兩分狷狂的笑意,也仍舊是熟悉的笑意……但為什麼不論怎麼看,就是怎麼覺得,這人看起來真是既像個普通凡人又滿身說不上的邪氣,明明就是卻半點也不像自己認得的曇尾呢?難道是因為那頭綰起的髮?還是施以幻術使之看似正常的左眼?又或者是那一身奇特的刺青皆被隱藏起的緣故?
寧六娘活了這麼久,頭一遭深刻感悟到,原來並非女子梳妝打扮後會變成另一個人,男子也是可以的。
「啊。」書看到一半被人打斷,曇尾抬起頭來,「怎麼這麼快就回來……哎哎!旁邊這個漂亮妹子是!六娘妹子!」曇尾眼睛一亮,將書往後一拋交由式神托拿並以指夾入書中作為記號,咧著笑臉便湊了上去。「哎呀六娘妹子化人的模樣看起來真像哪家走失的小姐啊,走在路上居然沒有被抓去那個什麼餞春祭典嗎?真是可惜啊,不過話說回來,六娘妹子!妳有這個嗎?」曇尾左手食指與拇指輕扣,做出了一個環的動作。
寧六娘馬上反應過來畫燈方才的問題想問的究竟是什麼,點了點頭。「郎君可是有欲買之書?」
「哎呀六娘妹子妳真聰明,給妳好評點讚!」曇尾做了個俏皮的表情,兩手拇指在虛空中一點。「一共全套十七冊的食譜喔!上頭有許多聞所未聞的菜色啊!」
寧六娘微笑。
畫燈也跟著微笑,雖然看起來有些勉強。「對了曇尾先生,你想買的是什麼樣的食譜呢?」
「是能讓像桃姊姊那樣的廚房殺手也能成功做出只能用『太美味啦』形容,將菜端出來時因為太過美味所以上頭還會有仙女飄著、咬下去時會感受到山川自然海浪磅礡食材活生生的在嘴裡跳耳邊仙樂飄飄的美味料理的傳奇食譜啊。」曇尾語速飛快一鼓作氣地說完,一臉嚮往,「六娘妹子我看到妳在笑了喔,妳也有興趣嗎?真是讓人訝異,不過既然是六娘妹子的話分妳看看也沒問題唷?」
隨著一彈指,拿著書的式神們三三兩兩地湊了過來,邀功似地將書本舉了高。
「吶吶你們看,這個很棒對吧,這是教人怎麼用紅菜、綠豆、南瓜、松子與龍眼五種材料個別煮成粥然後混摻在一起作成五色彩虹粥的;還有這個,這個教人怎麼用蒜、洋葱、墨鱼汁、珍珠粉和麵煮出銀河的味道啊!嗯,不過銀河是什麼味道?喔這個!這個會站起來的昇龍餃子好不好吃不曉得,但看起來就很厲害啊!」曇尾一一向他們兩個介紹著他在這一系列食譜中所發現令他感到新奇的菜色,說著說著忍不住感嘆:「哎哎如果是這麼奇特的菜色,要是全部學會的話就算是桃姊姊也會稍微誇獎人吧?」好想買啊、好想買啊、好想買啊,曇尾看著寧六娘和畫燈的眼神正在這麼訴說著。
「雖然不太明白,但感覺真厲害啊……」畫燈道。
寧六娘則是在聽完曇尾的話後陷入了沉思。
「你們也覺得這套食譜很棒嗎?為了應付桃姊姊我不會輕易讓出——」
從式神手上借過其中一本書,看過封面後隨手翻了幾頁,寧六娘笑意微斂。「……郎君,此書並非食譜。」
「哎?」
「即使郎君按此書料理,亦不可能有仙女仙音作伴,更謬論銀河、彩虹之味。啊,然輔以幻術,或可為之?」
曇尾訝異。「六娘妹子妳怎麼知道,莫非妳……莫非妳果然是群青仙子嗎!」
畫燈看向曇尾。
「郎君說笑了。」寧六娘掩嘴輕笑。「此書原名《神淵一番》,後易名為《神淵小當家》,書中所述皆奇幻志怪,甚是有趣。妾身家中收有兩套,若郎君喜歡,毋需花錢,妾身可贈。」
畫燈看向寧六娘。
曇尾一臉感動。「六娘妹子……」
寧六娘笑笑不說話。
在曇尾的「妹子妹子妳真是個好妹子等我學會裡頭的料理餵完桃姊姊後一定會記得請妳嚐嚐!」及寧六娘滿懷期待的答允中,畫燈想,為什麼他剛剛沒有選擇直接離開呢?
這兩個人的對話,完全聽不懂啊……
等寧六娘告別曇尾與畫燈,離開「書齋」時,申時將過,華燈初上。鑲帶金邊的彤色雲海自望麟山而來,在慶雲城上聚集、散開,濃郁的雲氣輕湧慢攏著,由後往前,一波推過一波,層層複疊疊,將光影錯落在明滅之間,與漫天晚霞爭盡最後一點餘暉,拋轉流光,只為一眼枯榮。
「……不論見上幾回,下次再看,還是同樣覺得這景色真美啊。」
心中的想法被一語道盡,寧六娘往聲音處看去,就見留春站在先前她過而不入的藥鋪門前,一手提著成綑包好的草藥,另一手抱著一個布包,那雙即使在狐精之中,亦因美極而聞名的眼平靜地直視著遠方日暮。
這是一天之中,唯一可以直視太陽,卻不怕雙眼會被灼傷的時刻。
寧六娘看著留春,再隨著她專注的視線看向落日,在晚風拂來時笑了出聲。
「然也。」她說,「莫怪城中茶樓生意好,此時此景,若有一茶一餅,配景作食,也不枉人生一遭。」
「……」留春沉默地看著她,一雙美目在寧六娘臉上的笑容停留許久,像是在確認她說的是不是真心話。接著她將手中抱著的布包解開,取出一物後朝寧六娘拋了過去。
寧六娘眼明手快接住,發現留春丟過來的,是塊上頭印著「喬」字的餅。
「給!」留春說。「橋邊那家的,我很推薦。」
「市集邊上那座陸橋旁的喬記餅鋪?貨真價實百年老字號,妾身亦喜。」
這話讓留春又多看了她一眼。
「他們家的糖也不錯!」
「雖好,然真正說來,還得待到八月桂花開。桂花開,可制糖,其味清甜綿柔,甜沁人心,也是喬記一絕。」
留春朝著寧六娘點了點頭。「六娘小姐?妳很好,我記住妳了!我還有事得先走,日後若有機會,再找妳一起逛市集。」她說,唇邊依稀有著笑意。
寧六娘一愣,等到她反應過來這是邀約,而不是下戰書後,留春已經走遠了。
看著手中的餅,想著留春說「一起逛市集」時,雖一臉冷靜自持,卻還是微露羞怯的模樣,她搖了搖頭,忍不住的想笑。
怎麼這些人都這麼可愛呢?
寧六娘帶著笑意走進藥鋪,卻不是為了買消食丸,而是為了買藥材。
今日見著的餞春大典讓她想起,她曾答應過她的狐狸小友,要教會她煮梅的。
與店家問了幾種藥材與其特色根性,最後選定了麥冬、罌粟殼、花椒三種,請店家將其捆成一包,寧六娘提著藥包走出藥鋪,尋處無人的角落催動魔力、開啟陣法,踏上去後光轉一瞬,人便消失了。
彼時日已西沉、天色向晚。
※
莫道桃李芳菲盡,清香十里開最晚
跟隨著手持宮燈的侍女帶領,寧六娘穿過一片花開正豔的荼蘼林,遠遠便見在層層軟紗後,院裡晚亭中,有兩人等候已久,彼此相談甚歡。
身披淺紫色羅紗,一頭絳紫色長髮被編出精緻髮式垂於身後,曾經還無法完整化人的小姑娘,如今已經成功褪去了除耳尾外的狐狸特徵,凝眸轉瞬間總是帶有幾分羞澀的眉眼因笑得開懷而微微彎起,儘管年紀尚小,那張尚未完全長開的臉上,已依稀能見日後美麗的模樣。
而坐在她對面的,是一名即使在夏夜仍然身披毛氅,一手支著下頜,半身懶靠在亭內石桌上,任由一頭以紅繩高束起的雪白長髮舖散開來,滿身貴氣,臉上表情雖淡,卻隱約還帶笑意的少年。
有著狐臉的侍女將寧六娘帶到晚亭前,福身長揖,向亭中人示意後便無聲退了下去。
「六娘姊姊回來了,可以煮梅了嗎?侍女姊姊替我準備了好多白糖和初春時採下保存的梅花,用的到嗎?聽說凡人有種甜品叫糖花,糖花是用糖去煮花的意思嗎?」
「嗯……我不曉得煮梅需要準備什麼,不過我帶了些不太烈、口感偏甜的白酒來,都說煮梅論酒,酒應該是沒錯的吧?」
看著小姑娘與少年各自欣喜期待的模樣,寧六娘彎唇一笑,舉了舉雙手提滿的雜物。
茶碗、瓦罐、一包藥材、以及一袋結實飽滿的梅果。
「不知忘言姑娘院上,可否生火?」
漫天月色,沁涼如水。
煮梅論酒送花神,春終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