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蝶夢未央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齊物論》
※
寧六娘醒來時,發現自己是抱著劍靠在樹旁睡著的。
銀白的月光自雲間灑落,傾瀉一地,為夏末的夜鍍上了一層涼意。她就著抱劍的姿勢輕輕摩挲了自己的手臂取暖,睜著仍帶有些許睏意的眼四下看了看。
她並不訝異沒有看見稍早還在院子裡假切磋之名行打鬧之實的小桃紅他們。
只是有點意外,她不慎睡著了,卻沒有人將她喚醒而已。
寧六娘慢悠悠地站了起來,一手撣著衣裙沾染上的沙土,在晚風吹著樹葉沙沙作響時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一眼。
而後有些遲疑地揉了揉眼,再看,又揉了揉眼,再看,越看輕顰的雙眉便蹙的越深,滿頭思緒全化為一句疑問—--
這是哪?
月下有暗香浮動,足有合抱粗的合歡樹開著紅若胭脂的絨花,纖細似羽的鬱綠小葉微攏輕合,在風中怯怯地顫著,看來十足惹人愛憐,卻綠蔭如傘,遮去了院裡的大片月華。
她不記得自家院內種植過合歡。
但她也難以想像,小桃紅等人會做出趁著自己熟睡時使用術法將自己搬移至他處的行徑。
寧六娘仔細打量,發現這陌生的住所在屋院的分佈建構上竟與自己居住的宅院有幾分神似,不單單只是門窗朝向與院門開閤而已,雕成祥雲狀的柱礎、以竹木混著 碎磚灰土製成的台基……就連捲棚頂上,舖滿竹瓦,沿著彎曲正脊翹起,做雙鯉狀的飛簷都與自家如出一轍……但顯然新上許多,磚瓦屋梁處處透漏著新修不久的氣 味與痕跡。
寧六娘年輕時雖曾走遍五湖四海,卻不過只是走馬觀花,即使看的多了,對著各地習俗與建築,勉強能夠指認、說出個一二來,依舊仍是一知半解,略懂皮毛。她不敢肯定,但就著這處的建築風格,她猜測自己此刻應仍在慶雲周圍鄰近一帶。
她撿起落在地上的花葉,一拗一折將其折成蝶鳥的模樣,呼了口氣,小小的花鳥葉蝶便飛了起來,無聲的拍打著細嫩的翅膀朝著夜空飛去。
藉由式神自高處往下望的視野,寧六娘仔細的瞧了瞧,訝異的發現這陌生居所不只磚瓦柱粱,在屋舍格局上,大抵也是與自家相似的——除了部份地方的差異外,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還在那間空守了百餘年的古宅裡了。
然而與自家不同的是,此處並沒有暗設任何陣法機關,只有利用屋勢的走向與庭院草木擺了幾個諸如旺子招財、闔家平安一類陽宅再常見不過的風水局湊湊熱鬧圖個吉祥輝映罷了。
應當……是普通人家才對。
寧六娘思忖著,將花葉化成的式神收回,抬首望向無雲的天際。
沒有雲的夜裡,似乎就連夜晚都變得明亮了許多。蒼白的月露自天幕灑下,公平的照耀著她,也照耀著地上萬事萬物,今夜的月色正好。
但並不是適合隱藏的夜晚。
滿月的夜與無月的夜一樣具有魔性,任何隱去身形的術法,在朔望之時都將失去效果,即使是不曾修煉過、肉體凡胎的普通人,在這特殊的時刻也能看見些許「不屬於原先世界」的事物。
為了避免自己前腳這麼走出去,後腳隔天慶雲一帶便傳出新的鬧鬼……或者精變傳言,寧六娘想了想,最後一手掐起法訣,將頭上狐耳與身後的狐尾化去,並將自己一頭群青色的髮轉為烏黑,化為完全人形,提劍走出陌生的院落。
夜風颯颯,她獨自踏著悄聲的步伐,任由影子在她身後拖曳,而月光將她照的無處遁藏。
她並沒有使用其他的術法,而是如同逛自家後院似的走走停停,並在看見依稀熟悉的事物或擺設方式時忍不住湊上前看,與記憶中自家的比較著不同。
越是去比較,想找出不同,便越是發現相似之處。
寧六娘停在葡萄藤架下,看著生長的正茂密,結有紫藍色漿果的藤葉,眼中微微有著迷惘、有著想念。
相似的事物,第一樣或許是巧合,第二樣或許是湊巧,可第三樣、第四樣……這世上真的有那麼多的相似嗎?
在那深鎖了百年之久的古宅院落裡,相同的地方,有著類似但殘舊的架棚。
因她不諳種植花草之故,那架棚早已被雜亂的野草藤蔓給佔據,不論何時望去,總是綠油油的一片,只有些許藤草遮掩不到的地方,會露出那些早已枯朽,老舊斑駁的殘竹斷木。
但在很久以前。
寧六娘往遠處看去,看著夜色下,被月影朦朧了的一磚一瓦,眼神迷離。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架棚上確實曾經栽植過葡萄。濃綠的、翠綠的藤葉攀滿架上,在陽光的照射下,深深淺淺的錯落成了一片,每當夏天到來時,便是滿院的馥郁芬芳。
那時什麼都好,哪怕是再微小不過的事情,都能令人感覺到喜悅與滿足。
那時即使她什麼都不會也沒有關係,總有那麼一個人,風吹不動的替她打著傘,撐起一片天地,說著沒事,他在。
那時……
「——賊子休走!」
打破回憶的喝喊與唰唰的破空聲自身後而來,寧六娘一頓,手上動作卻不含糊,反手持劍一格一擋,如行雲流水般,借力打力的帶著對方手中利器畫了個圓後彈開,並在收勁的動作中將自身也帶著轉了半圈。
「接的漂亮!換這招如何——」
還沒等她站穩,來人舊勢未老、新勢又發,手中銀龍如電,劍身一抖便朝著她的門面直掃而來,卻又在將至面前時劍勢急轉,如雷霆之勢,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一轉,改攻下三路。
這突如其來的狠辣一招,倘若換做他人,只怕剛舉劍要格開朝面前而來的虛招時,不設防的膝踝處便要白送給對方了。
然而對寧六娘而言,這卻是她嫻熟的不能再熟的一招。
她曾一次又一次的敗在這一招下,也曾在許許多多個日子裡,在創出了這一招的人指導下,不斷的反覆練習著這一招,直到明悟劍在其意、不在其招的真諦。此後她不曾再被那虛晃一招所騙,即使對方猝然出手,也有能力反應並反制,不再輕易落敗。
幾乎是本能性的,在對方一劍刺出時,寧六娘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一步錯開劍距,手中浩然劍斜垂,在對方一擊落空準備續勢再上時,以極快的速度在上、中、下路各刺了一劍。
乍看之下,寧六娘刺出的三劍像是胡亂刺去,全打在不著調的地方,可就在她將劍刺出的同時,對方也出了招,第一劍正巧撞上寧六娘刺出的劍尖,凌銳的劍勢在稍滯後轉出了刁蠻的角度再次擊去,偏偏又撞上寧六娘貫穿而出的劍勢,將這刁蠻的一劍給彈了偏。
劍勢最講一氣呵成,一而滯,再而殆,三而消。當借窮境之勢欲做扭轉的第三劍依舊撞上寧六娘刺出的劍時,早已在前頭兩劍將劍上鋒芒盡數削去的寧六娘腕間一翻,便將對方的劍牢牢的壓制在自己的劍下,無法動彈。
「好!」
寧六娘這才發現,對方不過是個個頭與自己相去不遠的半大孩子。
還沒來得及訝異,那孩子的話,以及那張曝曬在月光下,依稀有著幾分眼熟的容貌,直接魘了寧六娘全副心神,令她心緒大亂,幾乎握不住手中劍。
皎皎明月下,那看來不過十歲出頭的孩子又驚又喜的挑唇一笑,神儀明秀,朗目疏眉,即便年紀還小,也隱約看得出將來眉目長開後該是怎樣的俊秀風姿。
他看著寧六娘,眉眼間帶有笑意。
「——妳是第一個能破我劍招的人,報上名來。」
一雙點漆般的眼如世間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僅一眼,便叫天地都失了顏色。
※
秦卿是被吵醒的。
嗡嗡,嗡嗡。清吟的劍鳴在他的耳邊響起,即使他將頭深深地埋進被褥之中,那聲音依舊緊追不捨,聽來既哀求又催促。最後還是沒忍住,將被子一掀坐了起來,拿起懸於床邊的劍。
授劍與他的師傅曾說,劍若有靈,以鳴相告。他不信鬼神,只信眼見為憑,他從未看過任何一把劍能不受外力影響,自行發出劍鳴,所以也不信以無心之鐵鑄成的劍會有靈。
師傅說那是他的修行尚未到家,等他悟了劍道,與劍心意相通、人劍合一時,他自然就會聽見劍的聲音,他不信,只認為師傅人老糊塗了。
就連這不尋常的劍吟,他也認為不過只是有人在裝神弄鬼罷了。
既然是裝神弄鬼,他便要將那人給揪出來。
秦卿二話不說提劍下床,披件月白色的外衣便往外走去。
也許是他多心,也許不是,秦卿留意到那始終縈繞在他耳邊的劍鳴產生了變化,當他往某個方向走去,那嗡嗡的劍鳴逐漸變大時,若他並未回過身,反而繼續往下 走,那聲音便會在他的耳邊越來越響,帶著一股焦急之意,再三反覆著要他回頭。而若是他按著劍鳴所指的方向走去,耳邊的劍鳴聲便會漸漸轉小,並隱約帶有輕 快、喜悅之感。
這麼試了幾回,秦卿確定這劍鳴聲正引導著他前往某個地方。
秦卿不動聲色的掃著視線所能及的一切,懷疑那個裝神弄鬼的人就躲在某個能一眼望見他的地方。然而即使他再怎麼思來想去,也想不到要怎麼才能精準的控制著將劍鳴聲送至他的耳邊卻使人無從聽音辨位,又隨著他的動作、走向使鳴音忽大忽小。
更別提他這一路走出,竟不見任何人影。彷彿這清楚響亮,縈繞不止的劍鳴聲,自始至終便只有他一人聽見似的。
也許是無雲的月夜美麗明亮的幾近魔性,也許是一件一件不合常理卻又確實存在眼前的事情接二連三發生,也或許是沒有蟲鳴,只有風聲颯颯與劍鳴迴響的夜實在過於詭譎……
有生以來頭一遭,他內心對於鬼神的質疑產生了動搖。
順著逐步消失的劍鳴,秦卿來到院中,遠遠便見著一抹人影站在葡萄藤架下的陰影中,背對著他,大半個身影隱入黑暗,若不是今夜無雲、月色明亮,只怕一不留神就這麼沒留意到了吧。
既然知道是人,心也就安了下來。認定會趁夜潛入他人家中裡鬼祟的必定是賊,秦卿眼也不眨的拔劍出鞘,踏步向前,手裡一挽便是一朵劍花向前刺去。
「——賊子休走!」
他大喝出聲,原以為能夠一招將對方拿下,誰料對方背對著自己,反手銀光一閃便將他這一技偷襲擋了下來,並借勢畫了個圓,在將他手中長劍彈偏的同時使自身循餘勁轉過半圈面朝向他。
見對方竟也是使劍者,秦卿眼睛一亮,「接的漂亮!換這招如何——」他將手中長劍一勾,使出自己最為得意的自創劍招。
他自懂事以來便會握劍,家中曾請過數個教劍師傅教他用劍,教劍師傅們卻均在教導他不到半年後便紛紛以「技不如人,無可授也」為由請辭,到後來,人人皆知秦家有個劍子,小小年紀不世出,便使的一手好劍,即使對上習劍多年的成年人也能不失顏色,旗鼓相當。
在秦卿稍微懂事後,已經沒有人有能耐教他怎麼使劍,他便自行鑽研起了劍招,招招帶著張狂暴戾,如他這年紀的孩童一般,不懂收斂、不留餘地,開閤起落間,只知趕盡殺絕。
家裡人擔憂這麼長久下去,他早晚會在劍道上走歪,既成為不了劍客,也成為不了俠者,只能淪為武夫,又或者劊子手,於是接著又給他請了個師傅,不教劍,只教他如何去修心。
但除了從那師傅手中拿到真劍時曾給予誇獎與肯定外,秦卿對於這位師傅的話素來是不屑一顧的。孩子的想法向來既直接又簡單,即使秦卿是個能劍挑大人的孩子也不例外。
他認為這個師傅教不了他什麼,更不可能打贏他,心裡便覺得不服,任憑師傅說了再多的道理,他也聽而不聞,全當放屁。他想,要是修心不修真有那麼了不起,那麼年邁的師傅又怎麼會連自己十招都走不過呢?
少年時總是這樣,一世能狂,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哪怕天地也管不了自己。
秦卿想也沒有想過,自己堪稱得意的自創劍招,竟也有在他人手下,連完整的一招都走不完的一天。
劍身被人緊緊的壓制住,無法動彈,儘管是落敗的一方,秦卿依舊忍不住讚了聲好,而後在對上對方雙眼時微微愣了一下。他沒想過自己會有走不完一招便慘敗的時候,更不曾想過,有朝一日,能一招制住自己的,竟然會是個姑娘。
但這細微的反應不過一瞬,轉眼他便笑了出來,眉目間淨是笑意。
他年歲還小,還沒有太過分明的男女意識,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必須設防、持距的概念。對他來說,與其說這個人是個「姑娘」,更不如說是好不容易找到能和自己對上招的夥伴。
於是他笑著以他認為友善的態度對著她說了:
「——妳是第一個能破我劍招的人,報上名來。」
「……」她並沒有回答,只是皺著眉一臉既委屈又古怪的看著他。
秦卿稍微想了想,終於想起自己的話有哪裡不對——身為君子,他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名字,接著才問對方名字才是。
知錯能改,他補充道:「我名秦卿,慶雲秦家的那個秦卿,妳呢?」
「……」她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卻偏偏看起來像是在哭。
最後,才細如蚊蚋,半點也看不出方才一劍將他制住的氣勢,弱弱的吐了句:
「……妾身……家居瑞康。因家中行六,故名……六娘。」
六娘。
※
寧六娘想,或許這是夢吧。
否則要如何解釋眼前的一切呢?
秦卿背向她,反手負劍,看似賞景,卻在搖頭信步走出幾步後,腕間一轉,鋒芒盡現,劍走流雲之勢,毫無預警地轉身向她刺來。
寧六娘連手也沒抬,指尖飛石一彈便將這一劍打偏了去。
一擊未成,秦卿俐落收劍,
「六娘,妳看我這一劍,可有妳當日幾分火侯?」
寧六娘:「……」
見她不答,秦卿倒也不洩氣,仍舊興致高昂的纏著寧六娘身旁東問西問。
自她當日一劍制住秦卿後,秦卿在面對著她時,始終保持著某種既尊敬仰望又崇拜親近的態度,令寧六娘每每對上他的眼時,總覺如鯁在喉,手足無措。
寧六娘知道那樣的態度是為何而來——她畢竟不是昔日年少懵懂的少女,看著寧家一代代的孩子出生、成長,那樣的眼神她看過許多許多,明白那完全是出自於武者對於強者的景仰及不自覺的服從……
但秦卿畢竟不是寧家人,不是她的子孫。
她能自在的面對寧家子孫們那樣仰望的眼神與崇拜,卻無法自在的面對秦卿的任何一句稱讚。
說來或許可笑,然而事實是,當晚之後至今已有數日,她卻仍舊不曉得自己究竟該以什麼樣的態度與秦卿應對,也不曉得自己究竟該怎麼喚他,惟有慶幸此間只有他二人,即使不喚名姓也不存在誤認的可能。
秦卿近她、敬她,將她視為劍中知己,不時與她提出關於修劍上的領悟與疑問,甚至以半師之禮待她,凡她所言,必豎耳傾聽,耐心琢磨後反將自己所得回反於她。
她說修劍首重修心,持劍者,當以心為劍,知其利不在鋒芒,而在其意間。於是秦卿便真的每日跟著她打坐靜心,修身養性,學著中庸,學著韜光養晦,學著怎麼一點一點將他畢露的鋒芒收回鞘中,避免他這一把劍還未曾世出便被有心人折斷。
秦卿沒有多問過一句「為什麼」。
寧六娘知道,這是因為她強過於他,所以秦卿服她。
可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秦卿每喚她一聲,她心裡便是一陣止不住的發虛。
她要怎麼告訴秦卿——她所告予他的,那些被他認為極具道理的,其實是許久以前他曾經對她說的?她所以能不假思索的將他的劍招一一破除,並於盲處加以指點,並非因她於劍道上遠勝過她,而是因為,那些都是他曾經握著她的手,一招一式慢慢教會她的?
這是十歲時的秦卿呢。
是她不曾見過,來不及參與的,十年前的秦卿呢。
她覺得自己是拿著秦卿教會她的那些東西,反過頭來教還給他,並受著不明箇中緣由的秦卿景仰的眼神……她心裡滿是說不出的慚愧。
有好幾次秦卿問著她的事時,她都想將未來的一切全告訴他,但當真要開口時,話到舌間,卻又連一個子兒也蹦不出來。
她到底是怕的。
怕秦卿知道了,就不會再用那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景仰眼神看她。
怕他知道以後會後悔。
怕一旦說出來,夢就要醒了。
※
秦卿過去從不信鬼神。
但他想,六娘或許並不是人吧。
在府裡的人一次兩次疑惑的問他對著空氣在說什麼後,秦卿留意到即使六娘就站在他身邊,也沒人能夠察覺到她的存在。
於是他想,六娘能在白晝出現,腳下也有影子,那麼應該就不是鬼怪一流,或許是精怪、是妖仙、是他午夜夢回間生出的臆想,是不存在於世上的存在,所以才會除了他以外,誰也看不見、觸碰不到她。
她像是特地為了他而來的。
當秦卿意識到這點時,即使他對男女並無太大認知,心中依舊不由得軟了下來。
六娘手捏劍指,以手代劍,就著他才演練過的招式,刻意放慢了動作舞給他看,不時停下指出一些細節上他未曾留意過的盲處,並在他提出疑惑時給予回答,並親身習練一次給他看。
秦卿想,即使不是人也沒關係,六娘懂他的劍,與她相處,比和其他任何人相處都要來的愉快,他是服她的。
然而他也有不懂的事。
「六娘,妳的劍呢?」秦卿問。
劍者的手邊居然沒有劍,這是年幼的秦卿無法明白的事情。
他記得那晚六娘的手中確實有劍,劍身平穩直長,在月光下隱隱生有寒輝,綴著明黃色的穗,劍格鑄成了太極兩儀的模樣,是專門用來珮飾、祭禮用的文劍。但在那晚過後,他再沒見六娘手中有劍,也翻找不出六娘究竟將劍藏到哪去。
六娘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一手按著自己胸口,朝他笑了笑,輕聲道了句:
「劍者修心,劍藏於心。」
他其實不太明白,只覺得六娘大概是不小心將她的劍給弄丟,又或者那把劍原本就不是她的……而後才發現,對於六娘,他幾乎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六娘並不太談論她自己的事。
她回答他一切關於習劍上的問題,給予建議,語重心長的告訴他,他使的劍偏了,但才踏錯而已,還來的及走回來,說兵器存在的理由,應該是「守護」,而不是「掠奪」。
類似的話,教他修心的師傅也曾經說過,他連一句也沒聽,換六娘說時,他卻全聽進去了。為什麼呢?
是啊,為什麼呢?
秦卿想,也許是因為師傅打不過他但六娘打的過,他被打服了;也或許是因為六娘和他說話的口氣與師傅畢竟是不同的……師傅總是擺著一副年長者的樣子,恨鐵 不成鋼的喝令著他,越說,他便越想反著做,六娘的語氣卻始終帶著勸說、請求,讓人覺得要是說「不」,也許那輕愁的眉間便會染上濃濃的失落傷悲,想著想著, 就覺得捨不得了。
捨不得,所以不論六娘說什麼他都照收。
讓他靜心,他就跟著她學打坐。讓他韜光養晦,他就學著收起張揚。
對於十歲的秦卿來說,即使可能只是幻影,六娘依舊是難得能與他相談甚歡的朋友,是他的知己,亦是半師。
他想每個學劍的人都應該要有一柄自己的劍,想若是自己的劍不見了那該是多不安的事,想六娘似乎沒有屬於她自己的劍……
於是秦卿想了很久,最後對著六娘說:
「等我當家後,我送妳一柄劍吧。」
說出這句話時,秦卿其實什麼也沒想。在他的想法中,並沒有任何關於怎麼樣才算「當家」、要多大才能當家、當家是什麼的認知,他只知道他身邊的大人都告訴他,當家就是能夠獨當一面的人,所以能獨當一面就是當家的意思。
秦卿單純的想,師傅贈了把劍給他,他很歡喜,那麼他同樣贈把劍給六娘,六娘應該也會歡喜吧。
他不曉得自己究竟說錯了什麼,才會讓六娘掩著口鼻淚眼看他,泣不成聲。
他也不懂為什麼六娘會對著他說,假如十年後,他的這份心意依舊不變,不曾後悔的話,再到瑞康城找她。
秦卿只是想,模模糊糊的想,逐漸堅定而清晰的想——他為什麼要?他為什麼會?他想,縱使人的一生漫長而充滿了未知,至少還有些事情,他可以肯定的提前說死。
「六娘,我……」他開口正準備說些什麼,卻發現陽光下,六娘的身形竟漸漸變的透明,並開始浮離地面。秦卿吃了一驚,說不準自己到底是意外多一點,還是不意外多一些——他下意識的抬手,卻來不及拉住六娘。
失去重心,浮游於半空的六娘也露出了訝異的神情,婆娑著淚眼也朝他伸長了手,兩人的指尖幾度交錯,卻始終差了一點才能勾到彼此。
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秦卿站在地面上,看著六娘最終化為一道白色長虹,貫日劃空而去。
耀眼的陽光刺的人眼疼,他瞇起眼直視烈日,憶起自己什麼都還來不及對六娘說。
來不及告訴她,他不會後悔。
現在的他不,將來的他,必然也不會感到後悔。
但他想,即便他不說,六娘也明白的。
她不是說了嗎?十年後,他們會再見的。
※
寧六娘醒來時,發現自己是抱著劍靠在樹旁睡著的。
小桃紅和寧五蹲在她的身旁,一臉擔憂的看著她,令她不禁莞爾。
在她的印象中,小桃紅若是這麼看著她,十有八九是鬧了什麼事,需要向她求助或者賣乖。
她抬手揉了揉寧五的頭,一如他小時候那樣,然後問向小桃紅:
「何故一臉擔憂望著妾身?莫非姑娘又鬧了事?」
然而小桃紅卻只是沒頭沒腦的問了她句:「姓寧的,妳做惡夢了?」
「噯?」
「我就說姓秦的那符肯定有問題……他還說什麼只是讓人睡不安穩而已,以後這小子講的話,連呵口氣都不能信。」小桃紅口中嘟噥,以袖擦過她的臉頰,寧六娘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自己竟已淚流滿面。
她有些訝異的以指觸了觸自己臉頰,完全想不起來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夢,居然能讓她在睡夢中大哭一場。
小桃紅仍在抱怨,「看妳睡著睡著突然眼淚掉了下來,簡直要嚇壞我的蛇膽,即使我不是人妳也不能這麼嚇我啊姓寧的。要不是這混蛋說被夢魘了的人不能直接喚醒,我就直接把妳打醒啦。」說罷,不忘偷踹寧五一腳。
寧五齜牙看她,她就回了他一計鬼臉。
看著他們倆的一來一往,寧六娘直接就樂笑了。
藉著小桃紅和寧五的攙扶站了起來,寧六娘拍了拍沾上泥草的衣裙,看了看遠方天色,正是將暮未暮,她慢半拍地「呀」了聲。
小桃紅疑惑的看了看她再看看天色,在寧五全然茫然的注視中,跟著慢了好多拍的「啊」了聲。
「……妳們這是什麼暗號嗎?」寧五虛心求教。
「『呀』、『啊』……就是忘記煮飯的意思。」小桃紅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皮,將一切責任都怪他。「要餓肚子了,都是你的錯!」不管是不是寧五的錯,反正統統都怪他!
寧五:「……」
寧六娘笑出聲來,催促著他們倆陪她一塊去火房看看,也許還能熱出幾道簡單易做的菜色來。
餘暉下,只有他們被逐漸拉長的影子,以及紫籐樹蔭綠的葉在風中颯颯。
※
瑞康城 飯館內
他將浩然劍輕按於桌上,抱拳朝替自己出聲說話的同桌姑娘道謝。
「久聞瑞康乃聚義之地,今日親身以驗,果然名不虛傳。在下謝過姑娘義舉。」
他的眼形生的極好,內勾外翹,眼尾斜斜向上揚起,往髮鬢延伸,如丹鳳一般,冷清中帶著幾許嫵媚,湊著那亮極黑極的眼,直直的望著人時,總輕易讓人忘了這雙眼其實什麼也看不到的事實。
「在商者貴誠,妾身不過略盡棉薄,一語之力,實不算義舉,郎君免謝。」
那聲音有些輕,有些綿軟,像是在笑,又像是姑娘家羞怯著,不曉得該怎麼開口。
他笑笑,並未在意。
「若姑娘堅持,在下也不推托。只希望姑娘賞臉,讓在下做東,出了這桌飯錢,算是答謝姑娘的棉薄之義。」
那姑娘像在猶豫,沉默了許久之後才開口:
「……如此,便算妾身與郎君結為一飯之友罷。」
卻是一點便宜也不想佔。
他失笑,伸手在桌上摸了摸,找到茶壺與茶杯,準確地倒了兩杯茶水,將其中一杯推給了他的一飯之友。
「且容在下以茶代酒,敬一飯之友。」
那姑娘也回了他句「敬一飯之友」。
將茶水一口飲盡,他向自己新結交的飯友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在下慶雲秦卿。」
「妾身……瑞康寧家,寧六娘。」
秦卿舉杯的手一頓,旋即笑彎了眼。
那雙冷清貴氣的眼沾染上笑意,霎時便帶了三分暖、七分春,映的那張俊秀的臉霎時明麗了起來。
像世間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僅一眼,便叫天地都失了顏色。
莊生曉夢迷蝴蝶,
長樂未央,不知是夢。
——《齊物論》
※
寧六娘醒來時,發現自己是抱著劍靠在樹旁睡著的。
銀白的月光自雲間灑落,傾瀉一地,為夏末的夜鍍上了一層涼意。她就著抱劍的姿勢輕輕摩挲了自己的手臂取暖,睜著仍帶有些許睏意的眼四下看了看。
她並不訝異沒有看見稍早還在院子裡假切磋之名行打鬧之實的小桃紅他們。
只是有點意外,她不慎睡著了,卻沒有人將她喚醒而已。
寧六娘慢悠悠地站了起來,一手撣著衣裙沾染上的沙土,在晚風吹著樹葉沙沙作響時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一眼。
而後有些遲疑地揉了揉眼,再看,又揉了揉眼,再看,越看輕顰的雙眉便蹙的越深,滿頭思緒全化為一句疑問—--
這是哪?
月下有暗香浮動,足有合抱粗的合歡樹開著紅若胭脂的絨花,纖細似羽的鬱綠小葉微攏輕合,在風中怯怯地顫著,看來十足惹人愛憐,卻綠蔭如傘,遮去了院裡的大片月華。
她不記得自家院內種植過合歡。
但她也難以想像,小桃紅等人會做出趁著自己熟睡時使用術法將自己搬移至他處的行徑。
寧六娘仔細打量,發現這陌生的住所在屋院的分佈建構上竟與自己居住的宅院有幾分神似,不單單只是門窗朝向與院門開閤而已,雕成祥雲狀的柱礎、以竹木混著 碎磚灰土製成的台基……就連捲棚頂上,舖滿竹瓦,沿著彎曲正脊翹起,做雙鯉狀的飛簷都與自家如出一轍……但顯然新上許多,磚瓦屋梁處處透漏著新修不久的氣 味與痕跡。
寧六娘年輕時雖曾走遍五湖四海,卻不過只是走馬觀花,即使看的多了,對著各地習俗與建築,勉強能夠指認、說出個一二來,依舊仍是一知半解,略懂皮毛。她不敢肯定,但就著這處的建築風格,她猜測自己此刻應仍在慶雲周圍鄰近一帶。
她撿起落在地上的花葉,一拗一折將其折成蝶鳥的模樣,呼了口氣,小小的花鳥葉蝶便飛了起來,無聲的拍打著細嫩的翅膀朝著夜空飛去。
藉由式神自高處往下望的視野,寧六娘仔細的瞧了瞧,訝異的發現這陌生居所不只磚瓦柱粱,在屋舍格局上,大抵也是與自家相似的——除了部份地方的差異外,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還在那間空守了百餘年的古宅裡了。
然而與自家不同的是,此處並沒有暗設任何陣法機關,只有利用屋勢的走向與庭院草木擺了幾個諸如旺子招財、闔家平安一類陽宅再常見不過的風水局湊湊熱鬧圖個吉祥輝映罷了。
應當……是普通人家才對。
寧六娘思忖著,將花葉化成的式神收回,抬首望向無雲的天際。
沒有雲的夜裡,似乎就連夜晚都變得明亮了許多。蒼白的月露自天幕灑下,公平的照耀著她,也照耀著地上萬事萬物,今夜的月色正好。
但並不是適合隱藏的夜晚。
滿月的夜與無月的夜一樣具有魔性,任何隱去身形的術法,在朔望之時都將失去效果,即使是不曾修煉過、肉體凡胎的普通人,在這特殊的時刻也能看見些許「不屬於原先世界」的事物。
為了避免自己前腳這麼走出去,後腳隔天慶雲一帶便傳出新的鬧鬼……或者精變傳言,寧六娘想了想,最後一手掐起法訣,將頭上狐耳與身後的狐尾化去,並將自己一頭群青色的髮轉為烏黑,化為完全人形,提劍走出陌生的院落。
夜風颯颯,她獨自踏著悄聲的步伐,任由影子在她身後拖曳,而月光將她照的無處遁藏。
她並沒有使用其他的術法,而是如同逛自家後院似的走走停停,並在看見依稀熟悉的事物或擺設方式時忍不住湊上前看,與記憶中自家的比較著不同。
越是去比較,想找出不同,便越是發現相似之處。
寧六娘停在葡萄藤架下,看著生長的正茂密,結有紫藍色漿果的藤葉,眼中微微有著迷惘、有著想念。
相似的事物,第一樣或許是巧合,第二樣或許是湊巧,可第三樣、第四樣……這世上真的有那麼多的相似嗎?
在那深鎖了百年之久的古宅院落裡,相同的地方,有著類似但殘舊的架棚。
因她不諳種植花草之故,那架棚早已被雜亂的野草藤蔓給佔據,不論何時望去,總是綠油油的一片,只有些許藤草遮掩不到的地方,會露出那些早已枯朽,老舊斑駁的殘竹斷木。
但在很久以前。
寧六娘往遠處看去,看著夜色下,被月影朦朧了的一磚一瓦,眼神迷離。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架棚上確實曾經栽植過葡萄。濃綠的、翠綠的藤葉攀滿架上,在陽光的照射下,深深淺淺的錯落成了一片,每當夏天到來時,便是滿院的馥郁芬芳。
那時什麼都好,哪怕是再微小不過的事情,都能令人感覺到喜悅與滿足。
那時即使她什麼都不會也沒有關係,總有那麼一個人,風吹不動的替她打著傘,撐起一片天地,說著沒事,他在。
那時……
「——賊子休走!」
打破回憶的喝喊與唰唰的破空聲自身後而來,寧六娘一頓,手上動作卻不含糊,反手持劍一格一擋,如行雲流水般,借力打力的帶著對方手中利器畫了個圓後彈開,並在收勁的動作中將自身也帶著轉了半圈。
「接的漂亮!換這招如何——」
還沒等她站穩,來人舊勢未老、新勢又發,手中銀龍如電,劍身一抖便朝著她的門面直掃而來,卻又在將至面前時劍勢急轉,如雷霆之勢,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一轉,改攻下三路。
這突如其來的狠辣一招,倘若換做他人,只怕剛舉劍要格開朝面前而來的虛招時,不設防的膝踝處便要白送給對方了。
然而對寧六娘而言,這卻是她嫻熟的不能再熟的一招。
她曾一次又一次的敗在這一招下,也曾在許許多多個日子裡,在創出了這一招的人指導下,不斷的反覆練習著這一招,直到明悟劍在其意、不在其招的真諦。此後她不曾再被那虛晃一招所騙,即使對方猝然出手,也有能力反應並反制,不再輕易落敗。
幾乎是本能性的,在對方一劍刺出時,寧六娘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一步錯開劍距,手中浩然劍斜垂,在對方一擊落空準備續勢再上時,以極快的速度在上、中、下路各刺了一劍。
乍看之下,寧六娘刺出的三劍像是胡亂刺去,全打在不著調的地方,可就在她將劍刺出的同時,對方也出了招,第一劍正巧撞上寧六娘刺出的劍尖,凌銳的劍勢在稍滯後轉出了刁蠻的角度再次擊去,偏偏又撞上寧六娘貫穿而出的劍勢,將這刁蠻的一劍給彈了偏。
劍勢最講一氣呵成,一而滯,再而殆,三而消。當借窮境之勢欲做扭轉的第三劍依舊撞上寧六娘刺出的劍時,早已在前頭兩劍將劍上鋒芒盡數削去的寧六娘腕間一翻,便將對方的劍牢牢的壓制在自己的劍下,無法動彈。
「好!」
寧六娘這才發現,對方不過是個個頭與自己相去不遠的半大孩子。
還沒來得及訝異,那孩子的話,以及那張曝曬在月光下,依稀有著幾分眼熟的容貌,直接魘了寧六娘全副心神,令她心緒大亂,幾乎握不住手中劍。
皎皎明月下,那看來不過十歲出頭的孩子又驚又喜的挑唇一笑,神儀明秀,朗目疏眉,即便年紀還小,也隱約看得出將來眉目長開後該是怎樣的俊秀風姿。
他看著寧六娘,眉眼間帶有笑意。
「——妳是第一個能破我劍招的人,報上名來。」
一雙點漆般的眼如世間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僅一眼,便叫天地都失了顏色。
※
秦卿是被吵醒的。
嗡嗡,嗡嗡。清吟的劍鳴在他的耳邊響起,即使他將頭深深地埋進被褥之中,那聲音依舊緊追不捨,聽來既哀求又催促。最後還是沒忍住,將被子一掀坐了起來,拿起懸於床邊的劍。
授劍與他的師傅曾說,劍若有靈,以鳴相告。他不信鬼神,只信眼見為憑,他從未看過任何一把劍能不受外力影響,自行發出劍鳴,所以也不信以無心之鐵鑄成的劍會有靈。
師傅說那是他的修行尚未到家,等他悟了劍道,與劍心意相通、人劍合一時,他自然就會聽見劍的聲音,他不信,只認為師傅人老糊塗了。
就連這不尋常的劍吟,他也認為不過只是有人在裝神弄鬼罷了。
既然是裝神弄鬼,他便要將那人給揪出來。
秦卿二話不說提劍下床,披件月白色的外衣便往外走去。
也許是他多心,也許不是,秦卿留意到那始終縈繞在他耳邊的劍鳴產生了變化,當他往某個方向走去,那嗡嗡的劍鳴逐漸變大時,若他並未回過身,反而繼續往下 走,那聲音便會在他的耳邊越來越響,帶著一股焦急之意,再三反覆著要他回頭。而若是他按著劍鳴所指的方向走去,耳邊的劍鳴聲便會漸漸轉小,並隱約帶有輕 快、喜悅之感。
這麼試了幾回,秦卿確定這劍鳴聲正引導著他前往某個地方。
秦卿不動聲色的掃著視線所能及的一切,懷疑那個裝神弄鬼的人就躲在某個能一眼望見他的地方。然而即使他再怎麼思來想去,也想不到要怎麼才能精準的控制著將劍鳴聲送至他的耳邊卻使人無從聽音辨位,又隨著他的動作、走向使鳴音忽大忽小。
更別提他這一路走出,竟不見任何人影。彷彿這清楚響亮,縈繞不止的劍鳴聲,自始至終便只有他一人聽見似的。
也許是無雲的月夜美麗明亮的幾近魔性,也許是一件一件不合常理卻又確實存在眼前的事情接二連三發生,也或許是沒有蟲鳴,只有風聲颯颯與劍鳴迴響的夜實在過於詭譎……
有生以來頭一遭,他內心對於鬼神的質疑產生了動搖。
順著逐步消失的劍鳴,秦卿來到院中,遠遠便見著一抹人影站在葡萄藤架下的陰影中,背對著他,大半個身影隱入黑暗,若不是今夜無雲、月色明亮,只怕一不留神就這麼沒留意到了吧。
既然知道是人,心也就安了下來。認定會趁夜潛入他人家中裡鬼祟的必定是賊,秦卿眼也不眨的拔劍出鞘,踏步向前,手裡一挽便是一朵劍花向前刺去。
「——賊子休走!」
他大喝出聲,原以為能夠一招將對方拿下,誰料對方背對著自己,反手銀光一閃便將他這一技偷襲擋了下來,並借勢畫了個圓,在將他手中長劍彈偏的同時使自身循餘勁轉過半圈面朝向他。
見對方竟也是使劍者,秦卿眼睛一亮,「接的漂亮!換這招如何——」他將手中長劍一勾,使出自己最為得意的自創劍招。
他自懂事以來便會握劍,家中曾請過數個教劍師傅教他用劍,教劍師傅們卻均在教導他不到半年後便紛紛以「技不如人,無可授也」為由請辭,到後來,人人皆知秦家有個劍子,小小年紀不世出,便使的一手好劍,即使對上習劍多年的成年人也能不失顏色,旗鼓相當。
在秦卿稍微懂事後,已經沒有人有能耐教他怎麼使劍,他便自行鑽研起了劍招,招招帶著張狂暴戾,如他這年紀的孩童一般,不懂收斂、不留餘地,開閤起落間,只知趕盡殺絕。
家裡人擔憂這麼長久下去,他早晚會在劍道上走歪,既成為不了劍客,也成為不了俠者,只能淪為武夫,又或者劊子手,於是接著又給他請了個師傅,不教劍,只教他如何去修心。
但除了從那師傅手中拿到真劍時曾給予誇獎與肯定外,秦卿對於這位師傅的話素來是不屑一顧的。孩子的想法向來既直接又簡單,即使秦卿是個能劍挑大人的孩子也不例外。
他認為這個師傅教不了他什麼,更不可能打贏他,心裡便覺得不服,任憑師傅說了再多的道理,他也聽而不聞,全當放屁。他想,要是修心不修真有那麼了不起,那麼年邁的師傅又怎麼會連自己十招都走不過呢?
少年時總是這樣,一世能狂,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哪怕天地也管不了自己。
秦卿想也沒有想過,自己堪稱得意的自創劍招,竟也有在他人手下,連完整的一招都走不完的一天。
劍身被人緊緊的壓制住,無法動彈,儘管是落敗的一方,秦卿依舊忍不住讚了聲好,而後在對上對方雙眼時微微愣了一下。他沒想過自己會有走不完一招便慘敗的時候,更不曾想過,有朝一日,能一招制住自己的,竟然會是個姑娘。
但這細微的反應不過一瞬,轉眼他便笑了出來,眉目間淨是笑意。
他年歲還小,還沒有太過分明的男女意識,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必須設防、持距的概念。對他來說,與其說這個人是個「姑娘」,更不如說是好不容易找到能和自己對上招的夥伴。
於是他笑著以他認為友善的態度對著她說了:
「——妳是第一個能破我劍招的人,報上名來。」
「……」她並沒有回答,只是皺著眉一臉既委屈又古怪的看著他。
秦卿稍微想了想,終於想起自己的話有哪裡不對——身為君子,他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名字,接著才問對方名字才是。
知錯能改,他補充道:「我名秦卿,慶雲秦家的那個秦卿,妳呢?」
「……」她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卻偏偏看起來像是在哭。
最後,才細如蚊蚋,半點也看不出方才一劍將他制住的氣勢,弱弱的吐了句:
「……妾身……家居瑞康。因家中行六,故名……六娘。」
六娘。
※
寧六娘想,或許這是夢吧。
否則要如何解釋眼前的一切呢?
秦卿背向她,反手負劍,看似賞景,卻在搖頭信步走出幾步後,腕間一轉,鋒芒盡現,劍走流雲之勢,毫無預警地轉身向她刺來。
寧六娘連手也沒抬,指尖飛石一彈便將這一劍打偏了去。
一擊未成,秦卿俐落收劍,
「六娘,妳看我這一劍,可有妳當日幾分火侯?」
寧六娘:「……」
見她不答,秦卿倒也不洩氣,仍舊興致高昂的纏著寧六娘身旁東問西問。
自她當日一劍制住秦卿後,秦卿在面對著她時,始終保持著某種既尊敬仰望又崇拜親近的態度,令寧六娘每每對上他的眼時,總覺如鯁在喉,手足無措。
寧六娘知道那樣的態度是為何而來——她畢竟不是昔日年少懵懂的少女,看著寧家一代代的孩子出生、成長,那樣的眼神她看過許多許多,明白那完全是出自於武者對於強者的景仰及不自覺的服從……
但秦卿畢竟不是寧家人,不是她的子孫。
她能自在的面對寧家子孫們那樣仰望的眼神與崇拜,卻無法自在的面對秦卿的任何一句稱讚。
說來或許可笑,然而事實是,當晚之後至今已有數日,她卻仍舊不曉得自己究竟該以什麼樣的態度與秦卿應對,也不曉得自己究竟該怎麼喚他,惟有慶幸此間只有他二人,即使不喚名姓也不存在誤認的可能。
秦卿近她、敬她,將她視為劍中知己,不時與她提出關於修劍上的領悟與疑問,甚至以半師之禮待她,凡她所言,必豎耳傾聽,耐心琢磨後反將自己所得回反於她。
她說修劍首重修心,持劍者,當以心為劍,知其利不在鋒芒,而在其意間。於是秦卿便真的每日跟著她打坐靜心,修身養性,學著中庸,學著韜光養晦,學著怎麼一點一點將他畢露的鋒芒收回鞘中,避免他這一把劍還未曾世出便被有心人折斷。
秦卿沒有多問過一句「為什麼」。
寧六娘知道,這是因為她強過於他,所以秦卿服她。
可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秦卿每喚她一聲,她心裡便是一陣止不住的發虛。
她要怎麼告訴秦卿——她所告予他的,那些被他認為極具道理的,其實是許久以前他曾經對她說的?她所以能不假思索的將他的劍招一一破除,並於盲處加以指點,並非因她於劍道上遠勝過她,而是因為,那些都是他曾經握著她的手,一招一式慢慢教會她的?
這是十歲時的秦卿呢。
是她不曾見過,來不及參與的,十年前的秦卿呢。
她覺得自己是拿著秦卿教會她的那些東西,反過頭來教還給他,並受著不明箇中緣由的秦卿景仰的眼神……她心裡滿是說不出的慚愧。
有好幾次秦卿問著她的事時,她都想將未來的一切全告訴他,但當真要開口時,話到舌間,卻又連一個子兒也蹦不出來。
她到底是怕的。
怕秦卿知道了,就不會再用那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景仰眼神看她。
怕他知道以後會後悔。
怕一旦說出來,夢就要醒了。
※
秦卿過去從不信鬼神。
但他想,六娘或許並不是人吧。
在府裡的人一次兩次疑惑的問他對著空氣在說什麼後,秦卿留意到即使六娘就站在他身邊,也沒人能夠察覺到她的存在。
於是他想,六娘能在白晝出現,腳下也有影子,那麼應該就不是鬼怪一流,或許是精怪、是妖仙、是他午夜夢回間生出的臆想,是不存在於世上的存在,所以才會除了他以外,誰也看不見、觸碰不到她。
她像是特地為了他而來的。
當秦卿意識到這點時,即使他對男女並無太大認知,心中依舊不由得軟了下來。
六娘手捏劍指,以手代劍,就著他才演練過的招式,刻意放慢了動作舞給他看,不時停下指出一些細節上他未曾留意過的盲處,並在他提出疑惑時給予回答,並親身習練一次給他看。
秦卿想,即使不是人也沒關係,六娘懂他的劍,與她相處,比和其他任何人相處都要來的愉快,他是服她的。
然而他也有不懂的事。
「六娘,妳的劍呢?」秦卿問。
劍者的手邊居然沒有劍,這是年幼的秦卿無法明白的事情。
他記得那晚六娘的手中確實有劍,劍身平穩直長,在月光下隱隱生有寒輝,綴著明黃色的穗,劍格鑄成了太極兩儀的模樣,是專門用來珮飾、祭禮用的文劍。但在那晚過後,他再沒見六娘手中有劍,也翻找不出六娘究竟將劍藏到哪去。
六娘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一手按著自己胸口,朝他笑了笑,輕聲道了句:
「劍者修心,劍藏於心。」
他其實不太明白,只覺得六娘大概是不小心將她的劍給弄丟,又或者那把劍原本就不是她的……而後才發現,對於六娘,他幾乎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六娘並不太談論她自己的事。
她回答他一切關於習劍上的問題,給予建議,語重心長的告訴他,他使的劍偏了,但才踏錯而已,還來的及走回來,說兵器存在的理由,應該是「守護」,而不是「掠奪」。
類似的話,教他修心的師傅也曾經說過,他連一句也沒聽,換六娘說時,他卻全聽進去了。為什麼呢?
是啊,為什麼呢?
秦卿想,也許是因為師傅打不過他但六娘打的過,他被打服了;也或許是因為六娘和他說話的口氣與師傅畢竟是不同的……師傅總是擺著一副年長者的樣子,恨鐵 不成鋼的喝令著他,越說,他便越想反著做,六娘的語氣卻始終帶著勸說、請求,讓人覺得要是說「不」,也許那輕愁的眉間便會染上濃濃的失落傷悲,想著想著, 就覺得捨不得了。
捨不得,所以不論六娘說什麼他都照收。
讓他靜心,他就跟著她學打坐。讓他韜光養晦,他就學著收起張揚。
對於十歲的秦卿來說,即使可能只是幻影,六娘依舊是難得能與他相談甚歡的朋友,是他的知己,亦是半師。
他想每個學劍的人都應該要有一柄自己的劍,想若是自己的劍不見了那該是多不安的事,想六娘似乎沒有屬於她自己的劍……
於是秦卿想了很久,最後對著六娘說:
「等我當家後,我送妳一柄劍吧。」
說出這句話時,秦卿其實什麼也沒想。在他的想法中,並沒有任何關於怎麼樣才算「當家」、要多大才能當家、當家是什麼的認知,他只知道他身邊的大人都告訴他,當家就是能夠獨當一面的人,所以能獨當一面就是當家的意思。
秦卿單純的想,師傅贈了把劍給他,他很歡喜,那麼他同樣贈把劍給六娘,六娘應該也會歡喜吧。
他不曉得自己究竟說錯了什麼,才會讓六娘掩著口鼻淚眼看他,泣不成聲。
他也不懂為什麼六娘會對著他說,假如十年後,他的這份心意依舊不變,不曾後悔的話,再到瑞康城找她。
秦卿只是想,模模糊糊的想,逐漸堅定而清晰的想——他為什麼要?他為什麼會?他想,縱使人的一生漫長而充滿了未知,至少還有些事情,他可以肯定的提前說死。
「六娘,我……」他開口正準備說些什麼,卻發現陽光下,六娘的身形竟漸漸變的透明,並開始浮離地面。秦卿吃了一驚,說不準自己到底是意外多一點,還是不意外多一些——他下意識的抬手,卻來不及拉住六娘。
失去重心,浮游於半空的六娘也露出了訝異的神情,婆娑著淚眼也朝他伸長了手,兩人的指尖幾度交錯,卻始終差了一點才能勾到彼此。
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秦卿站在地面上,看著六娘最終化為一道白色長虹,貫日劃空而去。
耀眼的陽光刺的人眼疼,他瞇起眼直視烈日,憶起自己什麼都還來不及對六娘說。
來不及告訴她,他不會後悔。
現在的他不,將來的他,必然也不會感到後悔。
但他想,即便他不說,六娘也明白的。
她不是說了嗎?十年後,他們會再見的。
※
寧六娘醒來時,發現自己是抱著劍靠在樹旁睡著的。
小桃紅和寧五蹲在她的身旁,一臉擔憂的看著她,令她不禁莞爾。
在她的印象中,小桃紅若是這麼看著她,十有八九是鬧了什麼事,需要向她求助或者賣乖。
她抬手揉了揉寧五的頭,一如他小時候那樣,然後問向小桃紅:
「何故一臉擔憂望著妾身?莫非姑娘又鬧了事?」
然而小桃紅卻只是沒頭沒腦的問了她句:「姓寧的,妳做惡夢了?」
「噯?」
「我就說姓秦的那符肯定有問題……他還說什麼只是讓人睡不安穩而已,以後這小子講的話,連呵口氣都不能信。」小桃紅口中嘟噥,以袖擦過她的臉頰,寧六娘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自己竟已淚流滿面。
她有些訝異的以指觸了觸自己臉頰,完全想不起來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夢,居然能讓她在睡夢中大哭一場。
小桃紅仍在抱怨,「看妳睡著睡著突然眼淚掉了下來,簡直要嚇壞我的蛇膽,即使我不是人妳也不能這麼嚇我啊姓寧的。要不是這混蛋說被夢魘了的人不能直接喚醒,我就直接把妳打醒啦。」說罷,不忘偷踹寧五一腳。
寧五齜牙看她,她就回了他一計鬼臉。
看著他們倆的一來一往,寧六娘直接就樂笑了。
藉著小桃紅和寧五的攙扶站了起來,寧六娘拍了拍沾上泥草的衣裙,看了看遠方天色,正是將暮未暮,她慢半拍地「呀」了聲。
小桃紅疑惑的看了看她再看看天色,在寧五全然茫然的注視中,跟著慢了好多拍的「啊」了聲。
「……妳們這是什麼暗號嗎?」寧五虛心求教。
「『呀』、『啊』……就是忘記煮飯的意思。」小桃紅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皮,將一切責任都怪他。「要餓肚子了,都是你的錯!」不管是不是寧五的錯,反正統統都怪他!
寧五:「……」
寧六娘笑出聲來,催促著他們倆陪她一塊去火房看看,也許還能熱出幾道簡單易做的菜色來。
餘暉下,只有他們被逐漸拉長的影子,以及紫籐樹蔭綠的葉在風中颯颯。
※
瑞康城 飯館內
他將浩然劍輕按於桌上,抱拳朝替自己出聲說話的同桌姑娘道謝。
「久聞瑞康乃聚義之地,今日親身以驗,果然名不虛傳。在下謝過姑娘義舉。」
他的眼形生的極好,內勾外翹,眼尾斜斜向上揚起,往髮鬢延伸,如丹鳳一般,冷清中帶著幾許嫵媚,湊著那亮極黑極的眼,直直的望著人時,總輕易讓人忘了這雙眼其實什麼也看不到的事實。
「在商者貴誠,妾身不過略盡棉薄,一語之力,實不算義舉,郎君免謝。」
那聲音有些輕,有些綿軟,像是在笑,又像是姑娘家羞怯著,不曉得該怎麼開口。
他笑笑,並未在意。
「若姑娘堅持,在下也不推托。只希望姑娘賞臉,讓在下做東,出了這桌飯錢,算是答謝姑娘的棉薄之義。」
那姑娘像在猶豫,沉默了許久之後才開口:
「……如此,便算妾身與郎君結為一飯之友罷。」
卻是一點便宜也不想佔。
他失笑,伸手在桌上摸了摸,找到茶壺與茶杯,準確地倒了兩杯茶水,將其中一杯推給了他的一飯之友。
「且容在下以茶代酒,敬一飯之友。」
那姑娘也回了他句「敬一飯之友」。
將茶水一口飲盡,他向自己新結交的飯友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在下慶雲秦卿。」
「妾身……瑞康寧家,寧六娘。」
秦卿舉杯的手一頓,旋即笑彎了眼。
那雙冷清貴氣的眼沾染上笑意,霎時便帶了三分暖、七分春,映的那張俊秀的臉霎時明麗了起來。
像世間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僅一眼,便叫天地都失了顏色。
莊生曉夢迷蝴蝶,
長樂未央,不知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