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業四 ✤ 匿跡潛行
Tag:朱璃
「凌霄籤凌霄籤!抽到凌霄籤的人是誰是我的小夥伴唷——」
「噯,我抽中的這是什麼?我看看……芰荷?」
「哎唷?枇杷?這籤不錯,枇杷好吃。」
……
看著抽完籤的同窗開心討論的模樣,寧六娘低下頭,慢慢張開了握著的拳。在她掌心中躺著的,是繪有朱紅色山丹的黑檀木籤。
鑑於新的課程內容無法一人獨自練習之緣故,為免有些怕生的狐狸找不到一塊練習的對象,雲紀師傅特地製作了一批各自繪有不同花卉、兩兩一組的黑檀木籤供學堂上的學生們抽取。不擅長主動與人搭檔者,可依循抽中的木籤找尋與自己抽中相同木籤之人,單方或者雙方進行新習術法的練習與實踐。
不願意的,也可以抽了籤後視而不見,當作抽這籤只是純粹好玩湊數……畢竟這種事情,最重要的還是你情我願,但凡有一方不願意,便不該強迫他人。
看著手中的籤,寧六娘沉吟思考,自己到底願不願意呢?她並沒有特定的對象能一起搭檔練習,卻也說什麼都不願意隨意挑個人暗自動手……不論這是不是作業,在寧六娘看來,偷便是偷,或許立刻還回去的舉止及表示自己並非出於惡意的行為能將傷害降至最低,可事實不會改變。假如以這種公開坦承的方式尋求搭檔,先禮後兵,讓對方心中有個明白才下手,大概會比較好罷?
只不過,姑且不提是否勞煩了他人,還不曉得另一根山丹籤究竟……
「……請教哪位抽中的,是和妾身相同的山丹籤?」
嬌柔並帶著些許壓抑不安的詢問,伴隨著行走的步伐從身後滑過,寧六娘下意識的向右側過身,微舉起握有那隻山丹木籤的手,對著身後的聲源說:「妾身亦是山丹籤。」
兩朵刻在黑檀木籤上的山丹花輕輕碰撞在一起,發出了清脆的敲擊聲,此後便是一片朱紅綿延。
寧六娘一愣,朝對方看去,對上的,是一雙遮掩在牡丹團扇之後的琥珀色雙眼。
光影生滅於那雙看著有些疲憊,卻寫滿了訝異的眼中,絢麗萬分,美麗至極。
寧六娘還沒反應來,對方已先一步問了:
「您是……」琥珀色的眼微瞇,「寧家的六娘子?」
「妾身確是寧六娘。」
「哦……」尾音拉的綿長,接著團扇往下慢慢移開,露出了一抹有些秀氣的笑容。
「妾身朱璃,日後請您多擔待了。」
※
寧六娘的搭檔,是名手持牡丹團扇,身著粉紫色華服,一頭銀白色長髮以四瓣粉色花珠簪鬆鬆簪起,看起來既華美又秀氣,舉手投足間,難掩一襲貴人特有威儀的……大小姐。這個稱呼是寧六娘從旁人那聽來的,寧六娘雖不明白怎麼會有這麼個稱呼,卻覺得這樣的稱呼用在朱璃的身上並不令人感覺突兀。
寧六娘還沒將自己鎖死在那棟老宅前,也曾經和父兄夫婿一塊外出行旅。雖不曾見過王庭之女,卻見過一城之主,也見過不少城主、豪門之女。然而那些人身份雖貴,卻無她在書中所見的,那種天生的王孫貴女才有的威儀。
那些人的威儀,端靠旁人的哄抬與絕對至上的權力維持,若沒了地位、沒了跟隨媚寵的人,便什麼也不是,徒剩可憐可悲。朱璃……朱璃卻是不一樣的。儘管看上去既慵懶又嬌柔,可多看一眼便會發現在她身上,有種堅韌、無法被任何事物摧折、深銘進骨的驕與傲,以及不怒自威的天生貴氣……
哪怕一無所有,恐怕也無法折損這人的一身傲骨風度罷。
寧六娘一邊與朱璃說明自己的打算,一邊默默打量著朱璃。
「……您的意思是,您稍後會以幻覺的方式遮蔽妾身的感知,好取走妾身的狐玉?」以手中團扇輕輕的搖扇著風,朱璃在看完寧六娘簡單畫於地上的「策略」後點了點頭,左手一翻,通體透綠的狐玉璜便出現在她的掌心之中。「妾身明白了,妾身便在此等六娘子前來取走狐玉。」
寧六娘抱拳謝過,心中卻訝異於朱璃的好說話。
在她為數不多——大部分都是年輕時與兄長們到處登門拜訪——的記憶中,少數幾次與人類貴女相處的經驗都是極差的。人類的貴女太多有著相同的通病:過於自傲,並喜歡以打壓他人來作為對自己的抬托。
她原先以為,像她這種無法昧著良心偷竊,只好迂迴的以正大光明挑戰取走狐玉的作法會被斥駁為多此一舉,她也做好了或許會惹得朱璃拆夥的心理準備,卻怎麼也沒想到,聽她說完的朱璃,竟連猶豫也不曾有過半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難道真是什麼水養什麼人,狐狸的貴女和人類的不同?寧六娘暗忖,走至距離朱璃三十尺開外處,對著朱璃喊了聲:
「朱璃姑娘,妾身開始了!」
風自樹梢揚過,摩挲過樹葉間,帶起一波一波如浪逐漸遠去的沙沙聲響,如古寺禪鐘般帶有令人寧神安定的作用。
朱璃凝神屏氣,仔細地盯著寧六娘的一舉一動。
托著狐玉的掌微微握了又鬆,隨著寧六娘喊「開始」後的時間越久,朱璃臉上神情也慢慢越來越怪。
特地從一旁繞過的寧六娘小心翼翼。還有十步,九步,八步……
「……六娘子。」朱璃突然出聲,團扇沒能掩住的眉眼間有著一絲尷尬。「您……似乎沒有隱身成功呢。」
寧六娘:「!」
「妾身,完全沒看見任何幻影,只看見您從原本站的位置走至一旁,觀察半晌後朝著妾身而來。」
寧六娘訝異,脫口反問:「妾身心念僅想除去自己身影,怎會失敗?」
朱璃:「……」她忍不住用團扇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六娘子……您似乎誤會了什麼。幻術不是那麼使用的。怎麼說……」朱璃團扇半掩,看起來似乎有些苦惱。「六娘子不妨將幻術想為一種障眼法,您所想的不該是『消除自己的身影』,而是『如何使他人眼中看不見我』才是。」
「使他人眼中不見妾身?」
「是……幻術的本質是欺騙與隱瞞。隱藏事物根本、蒙蔽他人的眼、欺瞞他人的心,使之見無生有、見有生無。」
寧六娘凝思了會。「……妾身知曉了,仍要勞煩朱璃姑娘。」
朱璃頷首。
寧六娘深吸口氣,集中精神再次使出幻術。
朱璃不著痕跡地嘆氣。「……六娘子,您此次雖成功在妾身面前隱去身影,妾身卻不是睜眼瞎子,既然明知您已隱身,只要細心留查,自然能捕捉到您的氣息。」
「……」寧六娘現出身影,一言不發地走至一棵需兩人合抱的樹後,只探出一顆頭。「妾身此次會留意,再來。」語畢,她將頭縮回了樹後。
朱璃左右看了看,持著團扇的手往某處一點。
「六娘子,妾身又看到您了。」
「六娘子,此處落葉積多,不論您藏身再好,一不留神踩上還是會被發現的。」
「六娘子,您的尾巴……」
「六娘子……」
「六……」
「……」
反覆折騰了將近兩個時辰後,寧六娘挫敗的倚樹而立,看著朱璃,其聲幽怨:「妾身委實不明,一再敗走是為何故……」
「……妾身亦不明白。」朱璃將視線轉至一旁,不忍直視寧六娘。「六娘子先休息,休整一下思緒與精神吧,妾身隨處走走,稍後便回來。」
寧六娘無力點頭。
待朱璃離去後,寧六娘直接席地盤腿而坐,雙手相握置於腹下,閉眼調息。
黑暗中,她冥想著可能造成失敗的一切原因。也許是她太求進心切、也許是她完全不懂這門法術的訣竅、也許是那一片葉子掉的太突然,也許……寧六娘胡思亂想,一樣一樣反省、猜測起各種微不足道的可能,又一樣一樣推翻。
起初寧六娘心中雜念紛紜,時滅時起,怎麼也無法平息下來。可隨著呼吸慢慢由急躁轉為緩慢、由粗重轉為細柔,再逐漸變的深長,直至若有若無,一似龜息,她的心也跟著平定了下來,不知不覺習慣性地運起了功來,意識隨著體內氣息而走。
氣自下丹田出,逆督脈而上,沿任脈而下,經尾閭、夾脊、玉枕三關,上、中、下三丹田與上下鵲橋周流運轉,輪轉一回便是一個晝夜、一個小周天。
運行完兩個小周天後,隨著體內的氣逐漸回盈丹田,寧六娘的氣色也漸漸變得紅潤。而還沒等她運行完第三個小周天,伴隨一聲「臭狐狸有種別跑!讓老子砍上一刀!」的叫喝而來的天搖地動,便將寧六娘自冥想狀態拉了回來。
朝聲源處看了眼,寧六娘若有所思。
片刻,她決定還是起身去尋找朱璃,繼續訓練那匿跡潛行之術,至少在日落西山前,稍微練出點樣,不至於太難堪能和教習交差罷……
※
朱璃坐在學堂後的池塘旁,低頭看著被夕陽鍍上一層金光、又被塘上一排因時序正值五月,正野火似瘋長花開的石榴映的漫天紅火,一片金紅交芒、波光瀲灩的池水,置於膝上的雙手分別捧著狐玉及方才自較低的樹枝上摘下的榴果,沉思片刻後,終於逸了口輕嘆。
「寧家的六娘子嗎……」她輕吟,身後卻隨即傳來了不急不徐的回應:
「朱璃姑娘喚妾身何事?」
「嗚哇!」沒料到身後會突然有人回話,毫無防備的朱璃嚇了一大跳,彈跳而起,想往旁邊挪去的腳下一滑,雙手在空中一劃,整個身子朝著池面往前傾。「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腰間被人攬過,帶著腳下步伐一轉,驚呆了的朱璃閉緊著眼雙手掩面,在遲遲等不到跌落水面的冰冷後,先是偷偷地睜開眼裂開指縫,接著緩緩將掩面的手放下,就見寧六娘一手捻著枝花開點點、繁花錦繡的石榴花枝,一手攬過她的腰避免她摔倒,一臉略帶尷尬微微笑著的模樣。
在確認朱璃不再有摔跤的危險後,寧六娘鬆開了攬著她的手,往後退了幾步,歉然地朝她福了福身。
「抱歉,若非妾身忽出聲響,便不致駭到朱璃姑娘了。」見朱璃不說話,只是微微睜圓眼鼓起腮幫子「看」著她手中的石榴枝,誤以為朱璃是想要這枝花的寧六娘急急將手中石榴枝遞了出去,解釋道:「妾身原為找尋朱璃姑娘,訴妾身不情之請,然妾身走近時,見朱璃姑娘髮上沾有石榴花瓣,簪上流蘇亦被榴枝所纏,一時反應不來,直覺出手將榴枝折斷……後聞朱璃姑娘喚妾身,遂應……」
朱璃遲遲不接過石榴枝,自顧自說的寧六娘也越講越赧,最後只能祭出用來對付自家孫兒們的一百零一招——露出沉穩的笑。
朱璃摸了摸頭頂,果然摸到一手火紅色的石榴花瓣,又看了她一眼,鼓起的腮幫子總算漸漸漏了氣恢復原樣。
「六娘子,您分明會這匿跡潛行之術,先前又何必捨近取遠呢?」
寧六娘大惑不解:「朱璃姑娘何出此言?」
「方才您走近妾身、替妾身取下簪上榴枝,妾身皆未曾發現您的存在。若不是您開了口,妾身恐怕全然不察身後有人。」朱璃說,「六娘子這匿跡潛行之術分明修煉極好,又為何遲遲不取走妾身手中狐玉呢?」
她說的是不取走,而非取不走,表示她認為寧六娘是不願意,而非沒能力取走狐玉。
寧六娘不語。
「莫非六娘子是覺得戲弄妾身十分有趣?」
寧六娘大驚:「妾身絕無此意!」
朱璃緊盯著她。
寧六娘猶豫了會,還是選擇坦然以告:「妾身當真不諳這匿跡潛行之術,然而妾身久居人世,幼年習武至今,於呼吸運氣一道,早已嫻熟於心。於劍修而言,常保無我之境、觀劍心通明,更是劍術根本……」至於與周遭氣息融於一體,只要將感受體內大小周天的方式用以周遭,便能察覺充盈於天地之間的太虛之精氣,不抗逆,學會依附、順從,將自己視為天地一縷而非獨我一體,自然能達物我兩忘之境。
朱璃想了想,確實有聽聞瑞康城的寧家一家子是有著數百年根柢的武學世家,也難怪寧六娘走路時,雖步伐沉穩扎實,卻不帶任何足音,亦不見其呼吸混亂。想明白了這點,另外的問題也就得到了解答。「六娘子方才與妾身練習時,使用的並非武人習慣的匿氣法,而是精怪的幻術……您是刻意的吧?」
刻意限制自己的本能與習慣,壓抑自己去使用全然不熟悉、陌生的幻術,也難怪來來回回三十餘次,次次失敗、回回悽慘。但有什麼必要得作到那樣呢?朱璃不明白寧六娘為什麼要反過來壓抑自己。
「……然。」寧六娘低垂下頭。「妾身思索,那終究只是凡人體術,而非精怪術法,更非狐族術法……」她還沒將話說全,朱璃便打斷了她:
「慢!六娘子可是嫌棄人類?」
「否!」寧六娘沒有遲疑,「妾身此世,未曾後悔、未曾嫌棄於人子。」
「如此,六娘子又為何刻意壓抑人類所授予您的那些,強迫自己捨進取遠追尋術法?」
「……妾身……妾身總得分清,妾身究竟是人是狐?也需讓旁人知曉,妾身究竟是人,或亦精怪?」寧六娘頭更低了。「若妾身為精怪,五郎七郎,乃至子子孫孫,便毋需再為妾身存在所惱。寧家人至情至性,妾身……不忍再拖累他們。」
「寧家可有人棄嫌於您?可厭棄過您精怪之身?寧家六娘先是人後是狐,既是人亦是狐,何嘗不可?」朱璃問。
寧六娘:「……」
「一念仙,一線間。神佛妖魔人鬼怪,不過惟心。披著人皮的妖有之,披著精怪皮的人友之,六娘子又何須困囿於人、狐之間?」
寧六娘:「……」
「既說無我忘我,又何必強求『我』究竟是人是狐?」
聽到這裡,寧六娘重重一嘆,卻嘆出了破雲一笑。「……朱璃姑娘所言甚是,妾身見識淺薄。今後妾身當謹記,妾身是人、亦是狐,兩者並無不同,兩者皆是妾身——謝過朱璃姑娘指點。」又朝著朱璃福了福身後,寧六娘打直了背脊站挺。
淺灰色的眼睛晶亮,不再迷茫。
朱璃嘴角勾了溝,似乎想笑,卻又忍了下來,只是舉起團扇掩住咳了兩聲。
「咳。您把榴枝給妾身吧。這裡的榴花開的好,妾身十分喜歡。」
「諾。」寧六娘笑著雙手將石榴枝捧給朱璃。
朱璃接過那枝曾與她的髮簪勾在一塊的榴枝,偏頭一笑,銀白色的長髮自肩頭滑落幾縷,正巧落在石榴花旁。銀白的長髮輕勾繞過深色枝幹,時而舖散、時而合握,硬是將豔麗過度的丹紅給壓出了幾分嬌柔溫婉,火紅的花在枝頭肆意綻放,與綠葉相襯,只一眼便勾心奪魄。
「妾身沒什麼能回報六娘子,便借花獻佛一番吧。」朱璃淺淺笑著,將碧綠的狐玉放入了寧六娘手中,又用團扇掩住了半臉。「這榴枝雖是自妾身身上取下,可妾身喜歡呢,不如作為證據,六娘子還是拿妾身的狐玉給師傅看吧。」
朱璃語氣含笑,帶著琥珀色的眼中眸光一轉,映著這白髮鮮花,端的是灼灼風華,無以言說,不可方物。
「——之後可記得將狐玉還給妾身唷。」
「凌霄籤凌霄籤!抽到凌霄籤的人是誰是我的小夥伴唷——」
「噯,我抽中的這是什麼?我看看……芰荷?」
「哎唷?枇杷?這籤不錯,枇杷好吃。」
……
看著抽完籤的同窗開心討論的模樣,寧六娘低下頭,慢慢張開了握著的拳。在她掌心中躺著的,是繪有朱紅色山丹的黑檀木籤。
鑑於新的課程內容無法一人獨自練習之緣故,為免有些怕生的狐狸找不到一塊練習的對象,雲紀師傅特地製作了一批各自繪有不同花卉、兩兩一組的黑檀木籤供學堂上的學生們抽取。不擅長主動與人搭檔者,可依循抽中的木籤找尋與自己抽中相同木籤之人,單方或者雙方進行新習術法的練習與實踐。
不願意的,也可以抽了籤後視而不見,當作抽這籤只是純粹好玩湊數……畢竟這種事情,最重要的還是你情我願,但凡有一方不願意,便不該強迫他人。
看著手中的籤,寧六娘沉吟思考,自己到底願不願意呢?她並沒有特定的對象能一起搭檔練習,卻也說什麼都不願意隨意挑個人暗自動手……不論這是不是作業,在寧六娘看來,偷便是偷,或許立刻還回去的舉止及表示自己並非出於惡意的行為能將傷害降至最低,可事實不會改變。假如以這種公開坦承的方式尋求搭檔,先禮後兵,讓對方心中有個明白才下手,大概會比較好罷?
只不過,姑且不提是否勞煩了他人,還不曉得另一根山丹籤究竟……
「……請教哪位抽中的,是和妾身相同的山丹籤?」
嬌柔並帶著些許壓抑不安的詢問,伴隨著行走的步伐從身後滑過,寧六娘下意識的向右側過身,微舉起握有那隻山丹木籤的手,對著身後的聲源說:「妾身亦是山丹籤。」
兩朵刻在黑檀木籤上的山丹花輕輕碰撞在一起,發出了清脆的敲擊聲,此後便是一片朱紅綿延。
寧六娘一愣,朝對方看去,對上的,是一雙遮掩在牡丹團扇之後的琥珀色雙眼。
光影生滅於那雙看著有些疲憊,卻寫滿了訝異的眼中,絢麗萬分,美麗至極。
寧六娘還沒反應來,對方已先一步問了:
「您是……」琥珀色的眼微瞇,「寧家的六娘子?」
「妾身確是寧六娘。」
「哦……」尾音拉的綿長,接著團扇往下慢慢移開,露出了一抹有些秀氣的笑容。
「妾身朱璃,日後請您多擔待了。」
※
寧六娘的搭檔,是名手持牡丹團扇,身著粉紫色華服,一頭銀白色長髮以四瓣粉色花珠簪鬆鬆簪起,看起來既華美又秀氣,舉手投足間,難掩一襲貴人特有威儀的……大小姐。這個稱呼是寧六娘從旁人那聽來的,寧六娘雖不明白怎麼會有這麼個稱呼,卻覺得這樣的稱呼用在朱璃的身上並不令人感覺突兀。
寧六娘還沒將自己鎖死在那棟老宅前,也曾經和父兄夫婿一塊外出行旅。雖不曾見過王庭之女,卻見過一城之主,也見過不少城主、豪門之女。然而那些人身份雖貴,卻無她在書中所見的,那種天生的王孫貴女才有的威儀。
那些人的威儀,端靠旁人的哄抬與絕對至上的權力維持,若沒了地位、沒了跟隨媚寵的人,便什麼也不是,徒剩可憐可悲。朱璃……朱璃卻是不一樣的。儘管看上去既慵懶又嬌柔,可多看一眼便會發現在她身上,有種堅韌、無法被任何事物摧折、深銘進骨的驕與傲,以及不怒自威的天生貴氣……
哪怕一無所有,恐怕也無法折損這人的一身傲骨風度罷。
寧六娘一邊與朱璃說明自己的打算,一邊默默打量著朱璃。
「……您的意思是,您稍後會以幻覺的方式遮蔽妾身的感知,好取走妾身的狐玉?」以手中團扇輕輕的搖扇著風,朱璃在看完寧六娘簡單畫於地上的「策略」後點了點頭,左手一翻,通體透綠的狐玉璜便出現在她的掌心之中。「妾身明白了,妾身便在此等六娘子前來取走狐玉。」
寧六娘抱拳謝過,心中卻訝異於朱璃的好說話。
在她為數不多——大部分都是年輕時與兄長們到處登門拜訪——的記憶中,少數幾次與人類貴女相處的經驗都是極差的。人類的貴女太多有著相同的通病:過於自傲,並喜歡以打壓他人來作為對自己的抬托。
她原先以為,像她這種無法昧著良心偷竊,只好迂迴的以正大光明挑戰取走狐玉的作法會被斥駁為多此一舉,她也做好了或許會惹得朱璃拆夥的心理準備,卻怎麼也沒想到,聽她說完的朱璃,竟連猶豫也不曾有過半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難道真是什麼水養什麼人,狐狸的貴女和人類的不同?寧六娘暗忖,走至距離朱璃三十尺開外處,對著朱璃喊了聲:
「朱璃姑娘,妾身開始了!」
風自樹梢揚過,摩挲過樹葉間,帶起一波一波如浪逐漸遠去的沙沙聲響,如古寺禪鐘般帶有令人寧神安定的作用。
朱璃凝神屏氣,仔細地盯著寧六娘的一舉一動。
托著狐玉的掌微微握了又鬆,隨著寧六娘喊「開始」後的時間越久,朱璃臉上神情也慢慢越來越怪。
特地從一旁繞過的寧六娘小心翼翼。還有十步,九步,八步……
「……六娘子。」朱璃突然出聲,團扇沒能掩住的眉眼間有著一絲尷尬。「您……似乎沒有隱身成功呢。」
寧六娘:「!」
「妾身,完全沒看見任何幻影,只看見您從原本站的位置走至一旁,觀察半晌後朝著妾身而來。」
寧六娘訝異,脫口反問:「妾身心念僅想除去自己身影,怎會失敗?」
朱璃:「……」她忍不住用團扇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六娘子……您似乎誤會了什麼。幻術不是那麼使用的。怎麼說……」朱璃團扇半掩,看起來似乎有些苦惱。「六娘子不妨將幻術想為一種障眼法,您所想的不該是『消除自己的身影』,而是『如何使他人眼中看不見我』才是。」
「使他人眼中不見妾身?」
「是……幻術的本質是欺騙與隱瞞。隱藏事物根本、蒙蔽他人的眼、欺瞞他人的心,使之見無生有、見有生無。」
寧六娘凝思了會。「……妾身知曉了,仍要勞煩朱璃姑娘。」
朱璃頷首。
寧六娘深吸口氣,集中精神再次使出幻術。
朱璃不著痕跡地嘆氣。「……六娘子,您此次雖成功在妾身面前隱去身影,妾身卻不是睜眼瞎子,既然明知您已隱身,只要細心留查,自然能捕捉到您的氣息。」
「……」寧六娘現出身影,一言不發地走至一棵需兩人合抱的樹後,只探出一顆頭。「妾身此次會留意,再來。」語畢,她將頭縮回了樹後。
朱璃左右看了看,持著團扇的手往某處一點。
「六娘子,妾身又看到您了。」
「六娘子,此處落葉積多,不論您藏身再好,一不留神踩上還是會被發現的。」
「六娘子,您的尾巴……」
「六娘子……」
「六……」
「……」
反覆折騰了將近兩個時辰後,寧六娘挫敗的倚樹而立,看著朱璃,其聲幽怨:「妾身委實不明,一再敗走是為何故……」
「……妾身亦不明白。」朱璃將視線轉至一旁,不忍直視寧六娘。「六娘子先休息,休整一下思緒與精神吧,妾身隨處走走,稍後便回來。」
寧六娘無力點頭。
待朱璃離去後,寧六娘直接席地盤腿而坐,雙手相握置於腹下,閉眼調息。
黑暗中,她冥想著可能造成失敗的一切原因。也許是她太求進心切、也許是她完全不懂這門法術的訣竅、也許是那一片葉子掉的太突然,也許……寧六娘胡思亂想,一樣一樣反省、猜測起各種微不足道的可能,又一樣一樣推翻。
起初寧六娘心中雜念紛紜,時滅時起,怎麼也無法平息下來。可隨著呼吸慢慢由急躁轉為緩慢、由粗重轉為細柔,再逐漸變的深長,直至若有若無,一似龜息,她的心也跟著平定了下來,不知不覺習慣性地運起了功來,意識隨著體內氣息而走。
氣自下丹田出,逆督脈而上,沿任脈而下,經尾閭、夾脊、玉枕三關,上、中、下三丹田與上下鵲橋周流運轉,輪轉一回便是一個晝夜、一個小周天。
運行完兩個小周天後,隨著體內的氣逐漸回盈丹田,寧六娘的氣色也漸漸變得紅潤。而還沒等她運行完第三個小周天,伴隨一聲「臭狐狸有種別跑!讓老子砍上一刀!」的叫喝而來的天搖地動,便將寧六娘自冥想狀態拉了回來。
朝聲源處看了眼,寧六娘若有所思。
片刻,她決定還是起身去尋找朱璃,繼續訓練那匿跡潛行之術,至少在日落西山前,稍微練出點樣,不至於太難堪能和教習交差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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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璃坐在學堂後的池塘旁,低頭看著被夕陽鍍上一層金光、又被塘上一排因時序正值五月,正野火似瘋長花開的石榴映的漫天紅火,一片金紅交芒、波光瀲灩的池水,置於膝上的雙手分別捧著狐玉及方才自較低的樹枝上摘下的榴果,沉思片刻後,終於逸了口輕嘆。
「寧家的六娘子嗎……」她輕吟,身後卻隨即傳來了不急不徐的回應:
「朱璃姑娘喚妾身何事?」
「嗚哇!」沒料到身後會突然有人回話,毫無防備的朱璃嚇了一大跳,彈跳而起,想往旁邊挪去的腳下一滑,雙手在空中一劃,整個身子朝著池面往前傾。「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腰間被人攬過,帶著腳下步伐一轉,驚呆了的朱璃閉緊著眼雙手掩面,在遲遲等不到跌落水面的冰冷後,先是偷偷地睜開眼裂開指縫,接著緩緩將掩面的手放下,就見寧六娘一手捻著枝花開點點、繁花錦繡的石榴花枝,一手攬過她的腰避免她摔倒,一臉略帶尷尬微微笑著的模樣。
在確認朱璃不再有摔跤的危險後,寧六娘鬆開了攬著她的手,往後退了幾步,歉然地朝她福了福身。
「抱歉,若非妾身忽出聲響,便不致駭到朱璃姑娘了。」見朱璃不說話,只是微微睜圓眼鼓起腮幫子「看」著她手中的石榴枝,誤以為朱璃是想要這枝花的寧六娘急急將手中石榴枝遞了出去,解釋道:「妾身原為找尋朱璃姑娘,訴妾身不情之請,然妾身走近時,見朱璃姑娘髮上沾有石榴花瓣,簪上流蘇亦被榴枝所纏,一時反應不來,直覺出手將榴枝折斷……後聞朱璃姑娘喚妾身,遂應……」
朱璃遲遲不接過石榴枝,自顧自說的寧六娘也越講越赧,最後只能祭出用來對付自家孫兒們的一百零一招——露出沉穩的笑。
朱璃摸了摸頭頂,果然摸到一手火紅色的石榴花瓣,又看了她一眼,鼓起的腮幫子總算漸漸漏了氣恢復原樣。
「六娘子,您分明會這匿跡潛行之術,先前又何必捨近取遠呢?」
寧六娘大惑不解:「朱璃姑娘何出此言?」
「方才您走近妾身、替妾身取下簪上榴枝,妾身皆未曾發現您的存在。若不是您開了口,妾身恐怕全然不察身後有人。」朱璃說,「六娘子這匿跡潛行之術分明修煉極好,又為何遲遲不取走妾身手中狐玉呢?」
她說的是不取走,而非取不走,表示她認為寧六娘是不願意,而非沒能力取走狐玉。
寧六娘不語。
「莫非六娘子是覺得戲弄妾身十分有趣?」
寧六娘大驚:「妾身絕無此意!」
朱璃緊盯著她。
寧六娘猶豫了會,還是選擇坦然以告:「妾身當真不諳這匿跡潛行之術,然而妾身久居人世,幼年習武至今,於呼吸運氣一道,早已嫻熟於心。於劍修而言,常保無我之境、觀劍心通明,更是劍術根本……」至於與周遭氣息融於一體,只要將感受體內大小周天的方式用以周遭,便能察覺充盈於天地之間的太虛之精氣,不抗逆,學會依附、順從,將自己視為天地一縷而非獨我一體,自然能達物我兩忘之境。
朱璃想了想,確實有聽聞瑞康城的寧家一家子是有著數百年根柢的武學世家,也難怪寧六娘走路時,雖步伐沉穩扎實,卻不帶任何足音,亦不見其呼吸混亂。想明白了這點,另外的問題也就得到了解答。「六娘子方才與妾身練習時,使用的並非武人習慣的匿氣法,而是精怪的幻術……您是刻意的吧?」
刻意限制自己的本能與習慣,壓抑自己去使用全然不熟悉、陌生的幻術,也難怪來來回回三十餘次,次次失敗、回回悽慘。但有什麼必要得作到那樣呢?朱璃不明白寧六娘為什麼要反過來壓抑自己。
「……然。」寧六娘低垂下頭。「妾身思索,那終究只是凡人體術,而非精怪術法,更非狐族術法……」她還沒將話說全,朱璃便打斷了她:
「慢!六娘子可是嫌棄人類?」
「否!」寧六娘沒有遲疑,「妾身此世,未曾後悔、未曾嫌棄於人子。」
「如此,六娘子又為何刻意壓抑人類所授予您的那些,強迫自己捨進取遠追尋術法?」
「……妾身……妾身總得分清,妾身究竟是人是狐?也需讓旁人知曉,妾身究竟是人,或亦精怪?」寧六娘頭更低了。「若妾身為精怪,五郎七郎,乃至子子孫孫,便毋需再為妾身存在所惱。寧家人至情至性,妾身……不忍再拖累他們。」
「寧家可有人棄嫌於您?可厭棄過您精怪之身?寧家六娘先是人後是狐,既是人亦是狐,何嘗不可?」朱璃問。
寧六娘:「……」
「一念仙,一線間。神佛妖魔人鬼怪,不過惟心。披著人皮的妖有之,披著精怪皮的人友之,六娘子又何須困囿於人、狐之間?」
寧六娘:「……」
「既說無我忘我,又何必強求『我』究竟是人是狐?」
聽到這裡,寧六娘重重一嘆,卻嘆出了破雲一笑。「……朱璃姑娘所言甚是,妾身見識淺薄。今後妾身當謹記,妾身是人、亦是狐,兩者並無不同,兩者皆是妾身——謝過朱璃姑娘指點。」又朝著朱璃福了福身後,寧六娘打直了背脊站挺。
淺灰色的眼睛晶亮,不再迷茫。
朱璃嘴角勾了溝,似乎想笑,卻又忍了下來,只是舉起團扇掩住咳了兩聲。
「咳。您把榴枝給妾身吧。這裡的榴花開的好,妾身十分喜歡。」
「諾。」寧六娘笑著雙手將石榴枝捧給朱璃。
朱璃接過那枝曾與她的髮簪勾在一塊的榴枝,偏頭一笑,銀白色的長髮自肩頭滑落幾縷,正巧落在石榴花旁。銀白的長髮輕勾繞過深色枝幹,時而舖散、時而合握,硬是將豔麗過度的丹紅給壓出了幾分嬌柔溫婉,火紅的花在枝頭肆意綻放,與綠葉相襯,只一眼便勾心奪魄。
「妾身沒什麼能回報六娘子,便借花獻佛一番吧。」朱璃淺淺笑著,將碧綠的狐玉放入了寧六娘手中,又用團扇掩住了半臉。「這榴枝雖是自妾身身上取下,可妾身喜歡呢,不如作為證據,六娘子還是拿妾身的狐玉給師傅看吧。」
朱璃語氣含笑,帶著琥珀色的眼中眸光一轉,映著這白髮鮮花,端的是灼灼風華,無以言說,不可方物。
「——之後可記得將狐玉還給妾身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