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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業五
✤ 完全化人
寧七從小就知道,他們寧家有尊活的太祖奶奶。而這位太祖奶奶,是隻成了精的狐狸。
為此寧七錯亂過好一段時間,看著家裡每個人都要先懷疑一遭對方是人是狐,直到他被自家親兄及幾個堂哥捆成球丟進祠堂,面對列祖列宗罰跪聽了整整三天的經後,他終於能夠確信,和他一塊長大的這些傢伙是人。
這世上還有什麼生物能比人類更毫無人性。
在知道不是誰家都有個狐狸變的太祖奶奶後,寧七就一直很想知道,太祖奶奶究竟長什麼樣——更確實一點的說,成了精的狐狸,究竟長什麼樣。
是不是比他們還多出個耳朵眼睛,一笑起來嘴便咧到了腮邊什麼的?他耍皮不睡覺時,奶娘都會那麼嚇唬他嘛,說不睡覺的孩子會被狐狸還是老虎給吃掉,一口一個,嘎嘣脆、雞肉味的。
至於真正見到傳說中的太祖奶奶時,究竟有沒有為了想像與現實的落差感到失望,寧七早就不記得了。寧家人的真諦只有一句:太祖奶奶說的一切都是對的。如果有哪裡不對,那就比照上一句話。
面對寧六娘,寧家人的接受範圍總是寬廣到讓人難以置信。
或許是因為看那雙群青色的狐耳及大尾巴看得太習慣,習慣到感覺不出問題所在的緣故,寧七倚著門,單手環胸支住下巴,皺眉看著忙裡忙出的寧六娘,總覺得自己這位太祖奶奶,今天看起來似乎不太對勁。
到底是哪裡不對呢?
寧七皺眉思索,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寧六娘檢查完所有該注意關上的門窗,帶上所有該攜帶的物品,看了仍舊呈現沉思狀態的寧七幾眼,喚了幾句,最後無奈的越過他往外走去後,視線順著寧六娘移去的寧七,終於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太、太祖奶奶!」他喚住寧六娘,「妳、妳的耳朵跟尾巴,怎、怎麼不、不、不……」黑色的!是黑色的太祖奶奶啊!
寧六娘偏過頭思考了會,轉頭看了看自己身後,又抬手摸了摸自己頭頂,終於恍然大悟寧七究竟想說什麼。「妾身入城,素來做此打扮……七郎神情驚惶,莫非妾身扮相有所不妥?」
「……就是太正常了所以不正常啊……」寧七覺得自己有點暈。「等等等等,太祖奶奶妳要進城?」
「然也。」
寧七張了張嘴,幾番欲言又止後,雙手高舉大呼:
「我也要去!我要去我要去!」
看著開始手舞足蹈園地轉圈自編自唱唱著「嘿寧七郎你不要怕,太祖奶奶進城了」的寧七,寧六娘忍不住從懷裡掏出手鏡,對著自己照了照。
她想,是不是自己太久沒化人,哪裡出了問題?還是她的穿著太過古怪?上一次陪五郎上街時,五郎的反應雖不比七郎來的誇張,但似乎也相去不遠……
果然與人世隔絕太久是不行的嗎?
扣除與寧家子孫往來外,扎實地當了兩百餘年獨居老人的寧六娘,突然深刻的感受到了所謂年齡與時代的代溝。
總覺得有些煩惱。
※
寧雲棲,家居瑞康城內已餘二百年,家中行七,故喚寧七。現年二十有三,尚未婚娶。
目前,正極力忍耐著內心滿漲的喜悅,不斷抿唇將上揚的嘴角往下壓,不讓臉上得意的笑容顯得太過張揚中。
「阿娘那邊那個叔叔怪怪的——」
「噓!不要用手指!」
路邊行人的私語聲傳入寧七的耳中,他充耳不聞,一笑置之。
他的心情,已經不是這些愚昧的凡人能夠理解或者破壞的了。
低頭看著正在仔細挑揀著布料與針線的寧六娘,寧七覺得自己就是個贏家。
再也不用被寧五那傢伙嘲諷他只能在心裡想著要是哪天能和太祖奶奶一塊上街就好了!比起那個自顧自逛著雜貨把太祖奶奶給看丟的人,果然還是自己贏了吧!為了怕他走丟,太祖奶奶還把衣袖給他拉了呢!誰說太祖奶奶最疼的是寧五,明明就是他寧七郎哼哼。
完全沒意識到哪裡不對的寧七,在寧六娘買完布料與針線,開始翻看起店家放在一旁的樣花時,笑瞇了眼問:
「太祖奶奶,妳若是喜歡的話,回頭我讓人送瑞康城最新流行的布料和樣花過來?」
寧六娘看了寧七一眼,沒說什麼,就是搖了搖頭。
「不然。妾身不過隨意觀閱,七郎毋需為此勞心。」
寧七撐著臉上微笑,突然覺得壓力略大。
寧六娘還是寧六娘,卻不是他平日看習慣的那個太祖奶奶。沒有了那對群青色的耳朵與毛茸茸的大尾巴,也沒有那雙琉璃般淺灰色的眼,站在那裡的寧六娘,黑髮黑眼,與往來路過的行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但正是因為「太正常」了,反而令人感到不安。
那雙總是直視進他人眼底的眼澄澈依舊,卻像一口無浪無波的深潭,若不是當她笑起來時,那雙眼中仍然斑斕一如流轉星光,寧七會覺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精緻卻死寂的偶人。
他的太祖奶奶是特別的,與這世上的任何人都不一樣的存在。
被這麼「正常」的寧六娘叮囑,寧七總覺得從背脊直悚了起來。
明明按理說,太祖奶奶也當了近百年的人,可為什麼他總覺得,太祖奶奶化成常人時,看起來反而比半保持著狐狸外觀時來的更加難以親近不帶人味呢?
對於寧七的煩惱一無所知,寧六娘挑完了需要的東西,正想著是否要順路買些香料回去時,眼角瞥過賣捏麵人的攤位,腳下便移動不了了。
有著大頭小身的尖嘴狐狸在小販靈巧的手下漸漸成型,嘴角彎彎,眼睛也彎彎,模樣看起來有些傻氣討喜。
她看了很久,直到小販又做好了不同的動物,疑惑地向她招呼後才開口問了句:
「妾身願以一貫求一狐,長尾,立身,懷抱三弦,君待何如?」
捏麵的小販「啊?」了聲。
寧六娘蹙眉,正準備拉過寧七讓寧七代自己敘述,另一道帶著些許無奈、些許調笑的嗓音便幽幽地傳了過來:
「……這姑娘是說,她願意出一貫錢請你捏隻抱著三弦雙足而立的長尾狐狸,問你這價格夠不夠,能不能捏出來。」在寧六娘詫異看去時,身著黛色深衣,外罩一襲月色大氅的青年正攏了攏衣袖,一雙描述無盡風情的鳳眼朝她一睨,隱隱含笑。「某正想怎麼姑娘有些眼熟,直到姑娘開口,某才想起姑娘曾與某有一面之緣。姑娘說話雖具特色,然而對於尋常人家來說,卻恐怕略嫌艱澀拗口了。」
寧六娘頓了頓。
「捏隻麵人要不到一貫錢那麼多,姑娘是要抱著三弦的狐狸麵人是吧?要能吃的,還是不能的?姑娘喜歡什麼顏色的狐狸?」擺攤多年,深諳充分利用時間的小販見縫插針打斷對話,一手勺起匙蒸熟的糯米,往裡頭摻著麵粉,一手以指、小刀、小篦子與竹針在蒸熟的米團上施以各種壓、按、點、劃等手法,粗粗捏就一隻立狐的雛型。
不等寧六娘回答,回過神的寧七搶白:「吃的和把玩的各要一隻,要群青色的,就在尾巴尖端那留一點白就好。」接著轉過頭一臉不耐地看著青年。「你又是打哪來的傢伙,找我家太……」止口,深吸口氣後硬是轉了個彎。「……我家六姊有什麼事?」
太?敏銳捕捉到寧七錯口的那個字,青年莞爾。「無事,不過覺得眼熟,湊近看看。」
「這年頭的登徒子搭訕姑娘只剩下眼熟這個藉口了嗎?」
「非也,某不過是對說話咬文嚼字,又被個大男人追在後頭口口聲聲喊著太祖奶奶的姑娘有些印象深刻,見著了不打個招呼總覺得過意不去罷了。」
「……」寧七決定回到瑞康城後要一掌拍扁寧五那個只長個不長心眼的,讓他每次說他只長肌肉不長腦,讓他每次說他只生蠻力不生智!
寧六娘嘆氣,朝青年一抱拳。
「七郎言語帶沖,皆乃因憂心妾身所致,望郎君大度,不計此荏。」
「某自出生至今,頭一遭被人誤認為故人,若非姑娘一臉正氣,某真要當姑娘是拿著眼熟當令箭的女登徒子了。」青年故意嘆氣,「若某真與姑娘故人神似,倒也令某好奇。」
……等等,這傢伙就是那個讓他很想相約大哥他們一起和他暢聊人生的那混球?寧七挑眉。「說我六……姊是登徒子,你很好,哪條道上的報上名來。」
「可曾聽過百叡秦家?」
秦家?寧七微微分神,總覺得在哪聽過……
寧六娘眸光一閃,在小販吆喝「好咧!」時將說好的一貫錢放在小販攤開向上的掌心中,伸手取過兩隻剛捏好,正冒著暖煙的捏麵狐狸,將能吃的那隻塞進寧七手裡,搡推著他催促離開,頭也不回的對青年說了:
「妾身誤認郎君,妾身有錯。秦是好姓,然,郎君若執意糾纏七郎與妾身,休怪妾身手中青鋒不識秦家誰家!」
寧六娘的語氣一向輕柔,說出這句話時,卻隱約帶有煙硝。
她的身影嬌弱,可不論是誰也不會懷疑她那一句話中的銳意是真是假。她就像是藏於鞘中的劍,不露則已,哪怕只是露出隱約一角,便不會有人懷疑那是一把能夠殺人的武器。
青年還不想死,他也不想去捋虎鬚,於是他看著寧六娘與寧七慢慢走入人堆,以人群做掩護,什麼也沒敢再說。
而當人群中再也尋不著寧六娘的身影後,他瞇起了眼,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