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程九 ✤ 強化狀態
仇人相見該是什麼樣子?
關於這個問題,寧六娘做過許多設想,甚至為了彌補自己的想像不足,在她漫長生命中,有段時間她甚至盡力於蒐集各種坊間所能傳見,內容描述各式各樣國仇家恨與復仇的話本大肆閱讀,不求品質只求數量,希望能從其中得到一點「先人」的啟發與參考,好讓自己將來在面對仇人時不致無措。
她沒有預料到的是,人生往往比話本來的更加不可思議、也更無法捉摸。
在寧六娘所想過、看過的那些可能性中,沒有哪一條如同眼下—--
「喝茶。」寧大一手拿著一個茶杯,轉頭問向和寧六娘對坐著互瞪的秦方。
秦方:「嗯?啊?啊,嗯。謝謝。」
秦方接過寧大遞去的茶,咕嚕咕嚕地一口飲盡。
寧六娘看了看自己空無一物的手上,再看看秦方手中的茶杯,最後看看寧大。
寧五立刻眼明手快地倒了一杯茶恭敬呈上,語氣狗腿:「太祖奶奶請用茶。」
秦方、寧大:「……」
寧六娘一臉淡然地點了點頭,接過寧五捧上的茶,左手掌心托著杯底,右手輕握杯身,就這麼垂眼看著杯裡反映著水光的茶湯不發一語。
作為寧家的大家長,寧六娘不發話,寧大寧五自然也不敢多說什麼,一左一右站在寧六娘的身後,配合著一黑一白的穿著,乍看起來還真有幾分黑白無常的喜感。
化為一條小蛇圍著寧六娘用來種植那不知名樹苗的圓形盆栽盤成一圈,打定決心要看戲的小桃紅將頭擱在自己的身子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紅紅的蛇信吐出了嘶嘶的聲響。
再怎麼說,她也站在事外人的角度加加減減看這姓寧的一家子看了上百年,對於寧家那種不發一語純憑意會心照不宣的相處模式早就見怪不怪,偶爾還能從他們臉上的細部變化推判出他們的想法與心情,因此,在旁人看來面無表情的三人,在小桃紅的眼中是這樣的:
寧六娘在發呆。確確實實在發呆,估計是一時衝動把人抓了,卻還沒想到接著要怎麼做吧。
寧大和寧五站在寧六娘的身後暗通款曲的眉來眼去,你一眼我一眼的好不熱鬧。
寧大往右瞟了眼,微不可查的用努了努下巴比向秦方。
——太祖奶奶把人抓來做什麼?
寧五朝他左邊的寧六娘斜看了眼,對寧大撇了撇嘴。
——別問我,問太祖奶奶。
寧大皺眉。
——都是你的錯。
寧五瞠眼。
——關我什麼事,明明是老七的錯!
寧大瞇眼。
在場的每個人都不覺得這樣的交流方式哪裡有問題,除了秦方。
身處於仇人陣地之中,被敵人們給包圍住,那不算什麼。打從他搭上前往慶雲的馬車起,他便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橫豎不過一死,項頸上碗大的疤罷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沒什麼。
但像這樣,誰也不說話、不威迫、不反應,甚至連理會他也不——秦方起初還能忍,但後來他發現有些事情,叔可忍,嬸嬸也不能忍。
在精神上將自己逼壓至崩潰前,秦方開口了:
「寧氏狐女,妳將某抓來此處卻不殺某,究竟抱著什麼企圖?」
說得好像他身上有什麼讓人能企圖的一樣……寧五用鼻子哼他,被寧大以肘拐了一下,他睜圓了眼看寧大,為了一個外人——還是跟太祖奶奶有過節的外人拐他一肘,這還能不能愉快的當兄弟了?
沒留意到兩個晚輩在後頭不動聲色的掐上了架,面對秦方的問題,寧六娘反問:「……此惑,當由妾身問汝。妾身與百叡秦氏,早於三百年前兩清,妾身不欲禍延子孫,秦氏何以不放,執意相逼?」
「為何不放?執意相逼?不想禍延子孫?」秦方咀嚼著寧六娘的話,隨著一句又一句的疑問,臉上譏意漸生。「這不該是某來問妳嗎,寧氏狐女。不想禍延子孫?妳居然有臉說出這種話?」
寧五欲言,寧大卻搶先一步抬手將他攔住,朝他搖了搖頭。
寧六娘說不想禍延子孫,是不想禍延哪一邊的子孫?寧家的?秦家的?還是兩家的子孫?在寧家代代相傳下來的遺訓與箴言中,並沒有任何一條提及百叡秦家,以及三百年前發生過什麼……寧六娘與秦家之間的恩怨是真是假,即使是以被指定為下任家主的寧大也不清楚。
他相信自己的太祖奶奶,卻也不懷疑秦方的話,他認為在這兩者之中,一定有著什麼誤會……但他也清楚,屬於三百年前寧家、秦家的那些事情,距離活在當下的他們來說,已經遙遠到不允許他們任意插手。
解鈴還需繫鈴人。身為觀劇者,他們所能做的,只有默默的看到結果。
寧六娘靜靜的看著秦方。
這世上有一種人,看起來既隨和又好相處,總是笑笑的,別人說什麼都好,似乎沒有什麼原則,也沒有什麼執著,就像人間道家時常掛在口邊的那一句:上善若水,利萬物不爭。
然而真正接觸到水面底下,就會發現這類人本質上或許更貼近金一些。
他們的背脊永遠打的挺直,像孤立而傲的竹、更像不容欺侮的劍。或許凡事皆可商協,可除非他們自己願意,否則誰也無法要他們放棄自己的堅持,就連妥協也不。
若想令他們彎折,唯有將那一身傲骨盡數折斷,除此之外再無他法。
秦方的眼中淬著怨毒的火,寧六娘看在眼裡,不避不躲,只是挺直了她那纖弱的身板,坦然回覆:
「妾身這一世,縱不敢斷言從未有錯,卻自認活得光明磊落。」
「好一句『光明磊落』!」秦方大笑,將手中杯往几上使勁一摜,站起身來直指向她。「秦氏一族縱然對妳不起,所害不過唯妳一人,而妳不僅滅我秦氏當年精英,甚至誓出咒詛!這就是妳所謂的光明磊落!若非妳當年惡咒,百叡秦氏怎會代代身殞,殘敗凋零,直至今日剩某一人、名存實亡!」
「秦氏衰敗,與妾身絲毫無關。」
「寧氏狐女殺我族人、咒詛秦氏脈絕……此乃我秦家代代以血銘寫的祖訓遺恨,妳敢認不敢!族中父兄無一例外死於而立之前,某自幼親眼所見,難道有假?某所扶過的秦氏棺,難道有假?青天在上,寧氏六娘,妳敢說妳不曾起毒咒誓絕百叡秦氏一脈!妳敢!」
狹長的鳳眸因狂怒而睜裂,黑白分明的眼中滿佈血絲,青年俊秀的臉上有青筋鼓起,因經年累月的恨與心中不散的驚惶、不甘的慍懟一口氣爆發而變得猙獰扭曲,周身氣脈燥動、高下不穩,隱有嗔狂之象。
寧大臉色一變,就連寧五也不禁大叫不好。
原先昏昏欲睡的小桃紅見此,「哇喔」一聲,蛇頭高高昂起,瞬間精神都來了。
不論凡俗與否,修行之人,最忌情緒激昂,大喜大樂都最好能免則免了,更不提動輒心肝脾肺腎能損則損的大悲大怒——不論怎麼看,姓秦的這都妥妥的是走火入魔的跡象啊!
正當小桃紅以蛇的方式表現自己的樂見其成、寧五寧大下意識想護在寧六娘身前時,寧六娘已一個矮身弓步上前,先以袖中瓜子連彈秦方四肢麻穴,趁其四肢酸軟難以站穩之際,一手托住茶杯,一手以指沾引茶水,在秦方身前大開大閤地畫就符法,同時口中大喊:
「杳杳冥冥,混合無形。玄元始氣,天地人靈。道非常道,名無定名。空洞凝結,真妙化生。既分五正,始屬七星。臣今蕩滌,內外澄清。身為枯首,心乃萬靈。一身主宰,全憑于君。敕!」
隨著那一聲擲地有聲的「敕!」,寧六娘沾有茶水的指尖用力點上秦方額間。
沁骨的寒意從寧六娘的指尖擴散,快速地捲過秦方體內每一個角落,將他一身無法自抑的狂燥之氣盡數滌淨,回歸靜心。
秦方仍睜圓著眼,膝頭一軟直朝寧六娘撲跪下去,雙手撐地,竟似傻了。
「……哥,太祖奶奶剛用的那招是什麼?」看呆了的寧五戳了戳同樣看呆的寧大。
「……安神淨心咒。」
「……原來淨心咒可以這麼用的嗎?」他還以為那東西只能拿來罰抄靜心。
寧大想了想,補充:「術法加強版。」言下之意,他等庸俗的凡人就別想了。
「……喔。」
寧六娘看著跪坐在地的秦方,幽幽開口。
這是三百年來,她第一次開口與人提及當年的事。
「當年,秦氏使詐將妾身擒住,寧氏傾一族之力,與妾身夫主相繼以命救回妾身,妾身斬盡當代秦氏精英是真,妾身咒詛秦氏是真。然而,妾身所有的仇恨,已由當初那群人償還,百叡秦氏後代興衰亡敗,皆與妾身毫無干係。」
「不論汝信也罷、不信也罷,此世並不存在『言靈』之術。出口必現,不過只是坊間杜撰,縱使翻遍術法典籍,亦無光憑空口訴說變成使願望成真之術,所謂『言靈』,不過是經由言語對他人施加暗示、誘其以真的幻術。」
在寧六娘說著這些的同時,甫從狂暴引起的走火入魔狀態緩過來的秦方那雙混沌失焦的眼症慢慢復轉清明,同時理智也慢慢的回到腦中。憶起自己是被寧六娘所救,既羞又辱,偏偏又暗存感激的複雜情緒衝擊著他,使得寧六娘這一番話,硬是在他多年來根深蒂固的認知與觀念中砸出一個大洞。
「……不可能……」秦方看著自己抓緊地面的指,喃喃道:「明明沒有一個秦氏子孫活的過而立,這不可能是湊巧,這不可能是假的……一、一定是……」
寧六娘果斷否決。「即便是三百年後,習會術法的如今,妾身仍不明該如何『真正咒詛』某個對象,莫提三百年前,妾身對術法一竅不通。以當初秦氏誘殺妾身的默契熟練,想來此等傷天害俗、借命續運之事,百叡秦家未曾少做。儘管妾身是狐,亦知人間有言:『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曾借的終有一日得還。百叡秦氏所以衰敗,不過是開始償還過去瞞天遍地借來的那些罷了。」
寧六娘半蹲下身直視著他,淺灰色的眸中清楚地映著秦方狼狽的模樣。她說:「即使秦氏滅絕,那也是報應,不是妾身所咒。如若不信,在汝死前,除去那些卑劣手段,汝若有能,儘管找妾身尋仇。就如此番,妾身不會主動傷害、挑釁於汝,然汝欲戰,妾身亦迎,不躲不避。」
「禍不及子孫,妾身不取汝命,然秦氏註定斷於汝手。縱使天容百叡秦氏一脈單傳無窮無盡,妾身不容。此點,想來汝心中也是清明。」
秦方點頭。
寧六娘也點頭,站起身後拍了拍裙襬上沾染的塵,對著還神遊太虛的寧大寧五說:「大郎、五郎,替秦氏家主理出一房,由今日起,直至秦氏家主功成、身死或者放棄前,此人將於此暫住一段時日。」
沒有人回應她。
滿室寂靜。
「——咦!」
「?」
「——等等這什麼節奏——」
一片雞飛狗跳的混亂當中,寧六娘說:「趁有人見證,在此約法,倘若給予汝近水樓台的環境,汝仍奈何不了妾身,也就證明秦氏至多到此為止。」看了看手中幾乎沒動過的茶,她想了想一口飲盡,將杯子往几上一放。「到那時,汝便回百叡過自己的日子,別再為了秦家而活——汝能否遵行?」
面對完全利己不利她的條件,秦方假意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他沒料到的是,這一點頭,直至他入土的那天為止,他再也沒踏上過百叡的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