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程七 ✤ 元素攻擊
以作為女性而言及其不雅的姿勢蹲坐在一旁,小桃紅一手支頷,百無聊賴地看著寧六娘站在一口半身高的缸前,袖子挽起,肘部微曲,空涵兩手掌,掌心朝下置於水中,右手在前,左手在後,兩手向同一個方向畫個半圈,左至小腹處,右手繼續向內畫剩下的半個圈;同時左手依序以上、左、下、內、上的順序畫著圈,形成了前手畫平、後手畫立,交錯往復的姿態。
無色的水在深色的缸裡,隨著皓白的腕撥動,朝往同一個方向不斷轉著,由緩而急、由輕至重。那雙手帶動水脈,而水脈帶動循環流走,一圈又一圈,週而復始。
旋轉流動的水流,逐漸在缸心窪處形成了漩渦。
而後,隨著寧六娘抬手一揚,旋成水柱順勢飛出,依循寧六娘指尖所往,在空中轉動流向,最後盤繞於庭院內的花棚上,在寧六娘一個彈指下破灑開來,以漫天水霧之姿浸潤著花葉土壤。
小桃紅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還沒來得及反應,一條水柱便迎頭澆下,淋的她一頭濕。
握拳,吸氣,握拳,吸氣,握拳,吸……
「姓寧的!妳學術法就是為了拿來玩的麼!」抹去一臉水,小桃紅忿忿揮拳。
寧六娘道:「妾身在練習元素應用控制呢。」
得,長進了!去趟什麼狐什麼庠序的,別說術法,就連狡辯都學會了,姓寧的還有什麼好擔心他家這尊老祖宗?
暗自翻了個白眼,小桃紅引動周遭熱氣包圍自身,一抖一站,原先濕透的短版輕衫便恢復了最初的乾爽輕快,寧六娘見狀鼓掌,小桃紅忍不住又翻了個白眼看她。
「我說姓寧的,認真好嗎?認真!」
「妾身向來認真,不做玩笑。」
那我怎麼覺得妳老是在玩我!按住這句不表,小桃紅鼓起臉頰瞪她,瞪瞪瞪瞪瞪……直到發現寧六娘真的不是開玩笑,她是認真的在覺得她剛剛那手術法施的真好,認真的……無視她的來意,終於宣告放棄。
「寧家妹子啊……」她拉長了聲音。「妳不是在那個什麼庠序那學了和五行元素相關的課嗎?不是得學著怎麼用元素攻擊嗎?不是這一兩天就要回去驗收成果嗎?」
「然也。」寧六娘點頭。
「……那妳還這麼溫溫吐吐的行嗎?」小桃紅清了清喉嚨,理裡衣領,刻意端出了一副正經的模樣。「咳嗯,我說——咳,我是說,假如妳在術法上有什麼困惑或者不順,問我也是可以的啦。畢竟,咳,再怎麼說我好歹也是下品三階的妖啊。」她挺了挺胸,
寧六娘笑看著她,不說話。
於是小桃紅便又覺得自己被瞧不起了。
「妳這麼看我做什麼?看不起自修入籍的妖嗎?好歹我也算的上『勤心修煉』、『資質難尋』八字啊,要不是當年被妳重創,現在升上中品一階都是有可能的好嗎!」她兩手叉腰做茶壺狀。
「姑娘又誤會了。」寧六娘搖頭,卻是說了另一件事。「姑娘之所以在此,是因五郎委請罷?」
小桃紅聞言一頓。她之所以找上門碰寧六娘這根硬釘子,除去部份自身無聊了想找個對象打發時間的因素外,絕大部分確實是因為寧五郎的囑咐與請求——請她陪寧六娘練練手,必要時指點一下寧六娘,讓寧六娘能快些學會運用元素——但她有必要跟寧六娘說這麼多嗎?完全沒有嘛!於是險些脫口而出的「是啊」出口便成了有些欲蓋彌彰的:
「關妳什麼事啊,妳又不住海邊,還管這麼寬!」
寧六娘又看她。
「哎我不是說別……」小桃紅的話還沒說完,寧六娘便截斷她的話。
「五郎誤會了。」
「啊?」
「於此一課上……妾身雖於術法領悟上有所不足,卻毋需五郎擔憂。」
小桃紅犯迷糊了。「什麼意思,妳是想說妳會?」
「然也。」
小桃紅一臉驚訝,不由得懷疑起這個站在自己面前一臉含笑自信的是哪隻狐狸幻化,而不是那個讓寧五郎特地寫信轉咐她要她多加關照的那個「沒接觸過術法,可能學習的不太好」的寧家六娘。
「等等,妳確定不需要我教妳?」
「不需。」
「妳確定真的不用?妳別害我啊,寧五郎知道要罵我的!」
寧六娘莞爾。
「別顧著笑啊妳!我們幾百年的交情,見死不救啊!」
「五郎若問,姑娘便稟實以告罷。」
「稟實以告什麼?妳不想學不是我不教妳?」
「便說……」寧六娘瞇眼微笑,「攻擊毋需人教。」小桃紅聞言,一口氣差點嗆著。
啞口無言地瞪了寧六娘許久,小桃紅終於開口:「寧六娘,妳好大的口氣啊!」
寧六娘搖頭。「姑娘又誤會了。」
什麼?又說她誤會?小桃紅不樂意了,雙手往胸前一環,不發一語地看著寧六娘。
寧六娘解釋:「世上本有些事,即便無人教導,尋對方式便能無師自通。比方生存,比方覓食,也比方……傷害。」
小桃紅蹙眉。
「『傷害他人』並不需要教導。儘管偶有迷惑,也不過諸如『不知如何聚力、持之以恆』之流罷了。」寧六娘將挽起的袖子放下,雙手輕輕交疊垂置於身前,一派嫻靜的模樣。「正如姑娘,也不是受教而入籍。無人教導姑娘怎麼去攻擊、傷害,姑娘卻同樣能為,且不落於人後。」
寧六娘出身瑞康,是江湖享名的世家子弟,儘管當爹的再怎麼疼,江湖人的孩子也是江湖人,習武之人的孩子亦習武,仍是不變的定律。
寧海清楚,一帆風順者,不會懂得那些懷才不遇、求而不得的人的痛苦,更無法對苦難者產生同理心。因此寧海在教她怎麼收發控制力道前,先教她的不是基礎武學,也不是怎麼紮穩馬步,而是怎麼被打。
傷害別人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哪怕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稚兒,給予他一把鋒銳的輕匕一樣可以傷人,行就將木的老者亦然。於武學上,能夠教導、指點的或許很多,可唯一不需要人教的,就是「攻擊」這個行為。
寧海白手起家,獨自一人將寧家從默默無名發揚成聞名武林的世家,不論是傷人或者被傷,他都看過太多。因此寧家的每一個孩子,在學會怎麼有技巧的去攻擊、傷害他人以前,都先學會了疼痛。
人是一種相當有趣的生物,當受傷、疼痛的那個不是自己,便不會懂得去留手、體諒,久而久之,慢慢的也就會養出了不將別人的命當人命看的惡習。唯有自己曾經受過傷、知道何謂疼痛,才能真正掌握攻擊與傷害的分寸,也才能存有真正的憐憫之心,明白生命的重量與「仁」這一字的真諦。
只懂得以武力制壓武力者,說穿了不過就是暴徒,即便修為再高、武學再好,仍舊是個暴徒,不會改變。
若非必要,寧六娘不會出手傷人,但這不表示她便不會傷人。
攻擊是本能,不是技能。
小桃紅自然也懂得這個道理。然而,自修入籍的她更清楚的,是儘管攻擊是種本能,攻擊的方式、力道的掌控與運用……這類偏屬於技巧的部份,若是無人從旁指點教誨,儘管也能自行學會,卻不免得碰碰磕磕地走上許多冤枉路。
她無法理解寧六娘的堅持是為了什麼。
畢竟相識不只百年,縱使談不上熟稔,多少也能讀懂對方細微的神情變化代表著什麼,寧六娘無奈地舉起手,將雙掌展示在小桃紅的面前。
「妾身確實對於元素掌控不佳,因此,妾身方纔正是在練習如何凝聚元素。不若姑娘所言,是在玩。」
課堂上她聽了很多,也翻了很多昔往自己、以及他人所留下的筆記,對於五行一說,雖仍有困惑,然而有一點她卻記得萬般清楚。
能被找到、運用的元素,都不是憑空而生,而是經由術法從周遭凝聚而來的。用掉一些,便會少掉一些……因此在使用元素催動術法前,必須先考量清楚這麼做是否會對環境帶來傷害與虧損。
並非只有「木」這一屬性如此,所有的屬性,在此點上皆同。
自然不能掠奪、不能破壞,只能去順從,並且從中借取力量罷了。
對寧六娘來說,從自然中找尋到元素或許容易,順其脈絡並加以使用卻不易。正因如此,她才會特地準備了一個水缸,對著缸水練著太極摸魚法。
太極一法,原本講究的便是「順從」與「自然」,追求以神意主宰動作,仿水流姿態而行,求達「圓覺神明,架虛摸空」之境,與依循元素流走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是喔,我還當妳是在玩水……不對。真的打起來時,誰會給妳空檔時間去找個水缸摸魚摸半天好引水攻擊啊!」
「……」寧六娘沉默。「好罷,妾身引元素灑水澆花,許是玩耍無誤。」
「我就知道!姓寧的妳這樣不行啊,都說實踐出真理,來來來咱們打一場,打著打著妳就知道怎麼操縱元素進行攻擊了。」小桃紅恨鐵不成鋼的說,語氣卻是滿滿的幸災樂禍。「來來,讓下品妖籍的小桃紅大人教妳怎麼做人……啊不,做狐狸,也不對,運用術法!」
寧六娘細眉微顰,嘆了口氣。
「命格主火之人,敢於承擔風險,富冒險精神……心懷自信,為人坦率、熱情,精力充沛,勇敢無畏;卻也缺乏耐心,急躁,好爭理,浮誇,好虛榮,驕傲好鬥……古人誠不欺我。」
「什麼?」小桃紅一頭霧水,「我確實主屬為火,不過我怎麼聽不懂妳在說什麼?」只知道最後那句聽起來不怎麼像好話就是了。
「無。」寧六娘回道。「姑娘可是執意一戰?」
啊,這句她聽懂了!
「當然要!」小桃紅忙不迭點頭。
這可是難得可以藉公徇私一報長久以來打不贏她的怨氣的時候啊!光是想像寧六娘使不好術法打輸她的模樣,小桃紅便覺得人生……不,蛇生頓時充滿希望,真是太美好了。
「吶,別說我不夠意思,雖然一般實戰沒人會給妳機會,但咱們畢竟也是兩百來年的交情,我就讓妳先去把水缸搬過來,摸一套魚將元素聚集好吧。」雖然水剋火,不過那種小水花是撲滅不了小桃紅大人百年來慢慢養起的本命火的啦!
正當小桃紅滿眼嚮往,想的正美時,寧六娘慢悠悠地開了口:
「不,妾身毋需水缸。」
「喔?」
「妾身並非水屬之格。」
「哎唷?」那不就是連屬性都不剋她了嗎!小桃紅頓時覺得自己又多了幾分希望。
「妾身命格主金,屬性上親金近水……既是比武,當盡之全力。故妾身不會引水為擊。」
「……啊?」雖說按五行分論,自己所屬的火本身便剋金,自己更身為下品三階的蛇妖,估摸著怎麼也不可能被一個未入籍的精怪反悔才對……然而一想到寧六娘,一聽她說自己的屬性是金,小桃紅只覺頭皮一陣發麻。
但見寧六娘微笑不語,交疊垂於身前的雙手往兩側一甩,指尖便扣握住了造型不同——卻同為鐵器的暗器,小桃紅驚叫出聲:「妳這元素學了沒學根本沒有什麼不同啊!」對啦對啦,按理來說,金屬元素最基本的入門術法便是聚集金元素、召喚金屬器進行拋擲攻擊沒錯,可這傢伙……即使是在還沒學會怎麼操縱元素的時候,她也從來就沒搞清楚過寧六娘究竟是把那一堆暗器藏在哪啊!
難道要說寧六娘能把暗器藏在身體裡嗎?她讀書少別騙她,她真的會相信啊!
假如說,寧六娘取出暗器時小桃紅緊繃了神經的話,那麼,當寧六娘想了想,將那些暗器又都收起來,卻憑空劃開了一道法陣,從裡頭取出了一把相當眼熟的劍時……
小桃紅覺得,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要再說什麼火剋金了,她很確定寧六娘剋她,從頭到腳都剋她,剋的死死的,只存在亢乘不存在反悔的跡象。
就算看起來不太一樣她也不會認錯啊!那把劍就是當年寧六娘將她一劍釘穿在地時用的那把劍啊!在後來無數次用劍背都將她打趴在地上的那把浩然劍啊!
努力克制著別讓自己的小腿肚打鼓的太明顯,小桃紅露出了堪比哭臉的笑。
「我說姓寧的,不就是個練習,妳至於嗎……」
「習得元素之論前後,妾身手中青鋒有何不同,姑娘若仔細詳看,自會知曉。」寧六娘答道,一手挽了個劍花,將劍高舉過頭,劍尖平直斜下,與伸出在前的左手劍指匯成一氣,直指向小桃紅。「今朝兵戎相對,雖非妾身所願,然既已避無可避,姑娘便無需多言,拔劍罷!」
這就是所謂的搬石頭砸自己腳嗎?小桃紅一手打上自己額頭,暗罵了聲,破罐子破摔地大喊:
「啊——不管了,我拼了就是了!就不相信強火還真燒不了妳手中那柄劍了!」語畢,她一手催發紅色火焰,一手拈指做花,一扣一放火焰便竄起一片,分散凝聚成大小不一、形狀不一的火蛇與火花,密密麻麻,竟能將白天硬生生映出了火光。
隨著小桃紅催動火焰,寧六娘壓低身子,足下一點一踏,身子便如脫弓之箭直射而出,劍隨意動、身隨劍走,颯沓如流星,翩若驚鴻,宛若游龍。
老舊的浩然劍在寧六娘的手中漸漸環繞上點點金光與銀光,一點一點,從劍身老舊、缺口的地方補了進去,每一次揮劃而過,都像一點殘星,還沒來得及入眼,便已到了它處。
當小桃紅被那點點殘星引去注意力時,那柄劍,以及劍的主人已然欺近身前,縱使她手中有漫天大火,也攔不下這一劍。
在火光與劍光的相映交錯下,臨在眼前,小桃紅終於看見了寧六娘在浩然劍上做了什麼文章。
可即使看見,即使再來一次,這一劍她仍躲不過。
寧六娘的劍既快又穩,她若想攻向哪裡,只要慢慢的、輕輕的刺出一劍—--
那一劍分明出手極緩,卻是劍走龍蛇。
或許,從寧六娘出劍的那一刻,便註定她不可能贏了罷。
這世上存在著自然生剋,正如同眾勝寡、精勝堅、剛勝柔、專勝散、實勝虛——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剋那般,寧六娘,生來便是剋死她小桃紅的。
被浩然劍的劍光炫傷了眼,就連出手都未能有機會便慘敗的小桃紅,不禁突兀地想起了與迫在眉睫的此刻毫無關聯,她卻覺得萬般貼切的一句話。
——劍氣縱橫三萬里,一劍光寒照九州。
真是的,居然意外的適合姓寧的。
躺平在地的小桃紅想著想著,忍不住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