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
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
-- 〈知北游〉
成妖以後的日子,與成妖以前,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區別。日子還是一樣的過,人也還是本來的那個人,沒有因為成妖而多了雙手多了隻腿,也沒有因為成妖了所以修為、能力瞬間往上翻升了好幾倍。
若不是細心捲起收好的妖籍證明仍在供桌上紅的撞眼,再三提醒著為了狐兒們而設立的狐來庠序已在學業結束後關閉了起來,兩位教習各自離去,而狐兒們業已各自分道揚鑣,總覺得一切都沒改變,似乎再過幾日,便是覆返學堂習課並繳交作業的日子。
但那樣的想法,說穿了也不過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在學堂結業,無所事事只好繼續窩在家裡反覆練習著學堂上學習到的術法,並將其應用在與秦方及小桃紅的練手中,過著這樣名為清閒平凡,實則淡然無味的生活兩個月後,寧六娘收到了她人……不,妖生以來的第一道敕令。
……更正確一點來說,其實,是不曉得從哪丟過來給她的,基於上品的各種考量、最後決定分派給她的任務。
寧六娘化為人形,手中拿著一張寫有住址的紙條,站在水蓮村內一戶人家門前,猶豫著是否敲門。
為什麼妖籍的任務會與人類有關呢?難道任務無法依靠人力解決,必須尋求向妖、仙之力?但若是在人類的面前使用術法,不會造成恐慌麼?
正疑惑著,薄薄的門板突然被人從裡拉開,毫無預警地對上張自帶三分笑意,眉也彎彎眼也彎彎,就連嘴角也彎彎的嬌俏臉龐,寧六娘微頓,旋即朝著對方一拱手,堪稱反應神速。
「姑娘日安,妾身……」
「啊!」有著一張笑顏的小娘子一敲掌心,搶在寧六娘將話說完前,兀自對著屋內喊:「白衣!白衣!你找的人來了!」
「……寧六娘。」小娘子喊完人,也不等裡頭有所反應,直接蹭蹭蹭地又跑了進去,留下門口的寧六娘在說完了自己的名字後便對著門板發呆。
……這種時候,是該不請而入,還是站在這,等主人家想起自己呢?
寧六娘猶豫著,最後還是那眉目帶笑的小娘子又蹭蹭的跑了出來,連說帶拉的將她扯了進去。
「哎呀,妳怎麼在門口站著呢?快進來嘛,我跟白衣等妳等老久啦!妳要再不來,我跟白衣可要頭疼死啦!」小娘子語速奇快的說著,逐句逐字吐出,清脆一如玉石交擊。
寧六娘仍然沒有明白眼下是什麼情況,幸好這一頭霧水的情況也沒有維持太久。
狹窄的屋內懸掛著各式各樣的器皿與布條,一層又一層,阻礙著到訪者的視野與步伐,而若是抬手撥開,便是一片叮噹作響。
倒也不失為一種訓練與警示的方法啊……寧六娘一邊打量,一邊不出力地順著小娘子拉扯的力道往屋內走去。
然後她看見了小娘子口中的「白衣」。
老舊的木桌上橫著一柄古樸無華的劍,玄色的劍鞘被擱置於桌的手握在其中,儘管在這滿佈著油煙味的斗室中,仍然散發著並非凡品的冰冷氣息。
握著這把劍的人,給人的感覺也是冷的。
劍的主人穿著一身毫不花俏、剪裁平庸的白衣,有著堪比衣衫的蒼白膚色,猛一眼看去,這人身上除了那漆黑無光的髮與眼,微帶血色的唇及那一把玄劍外,再無其他顏色可言。冷冷冽冽,分明而顯眼。
假如不是左眼旁一點淚痣柔媚了那張線條深邃的臉給人的壓迫感,這個人看起來就像他的劍,古樸無華,但足夠銳利,光是看著都彷彿刀割。
這樣一個人,一手置於桌上,握著不出鞘的劍。而另一手,半彎在胸前,看起來極其小心但姿勢完全錯誤地……抱著一個嬰孩。
寧六娘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看錯,然而嬰孩哭聲太過嘹亮真實,讓人即使想裝作沒聽見都很困難。
那人也並未給予寧六娘裝傻的餘地。
在小娘子帶著寧六娘走近後,持劍者——白衣鬆開手中劍,站起來後走至寧六娘身前,強買強賣似地將嬰孩朝她一拋,驚的六娘連忙伸手將孩子撈抱住,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嬰孩的背,替嬰孩撫驚順氣。
「既然接下敕令,帶養孩子對妳來說應該不成問題。接著一個月,永安會跟在妳身旁……妳只需在這段期間內帶好並教會永安怎麼照顧孩子,便算任務完成。」白衣語調平淡的說,即使寧六娘皺眉瞪他也不為所動。
倒是那名為永安的小娘子戳了戳她,並在她看過去時露齒一笑:
「我是永安。別看白衣看起來兇,其實他只是害羞而已。」
……害羞?寧六娘不曉得該說什麼。
「嗯。」永安應的歡快。「畢竟他難得有不會的事啊,居然必須特地請人幫忙,我想白衣心裡大概挺嘔吧。」說畢,她咧嘴欲笑,又想起什麼似的楞是改為舉袖掩唇,在衣袖後發出嘻嘻的笑聲。
奇怪的人……寧六娘想。雖然她也不敢肯定,他們兩個……以及自己懷裡的嬰孩,真的就是人嗎?
「我沒帶過孩子,白衣怕我把小長生給帶死了,所以特地請妳來教我怎麼帶孩子的。之後一個月要請妳多多包涵啦。」永安笑瞇了眼,而後突然一拍自己額頭。「啊啊,對喔,我忘了告訴妳了——」
她指向寧六娘懷中的嬰孩。「這孩子——叫徐長生,是個……嗯……純粹的人類。」想了想,她補充:「所以不能直接把她丟水裡等她自己玩夠了爬出來,也不能直接用火烤她,尖銳、堅硬以及細小的物品全都不能放在她周圍她會想往嘴裡噻,需要咀嚼的食物也不能讓她吃……白衣跟我說的好像就這些?別的他好像也不清楚,小長生整天哭,他是真沒辦法才發了這個任務的,妳別怪他啊,白衣就這種個性的,相處久了妳就知道了。」
「現在——小長生不哭了耶?她這是歇氣了嗎?嗯?妳為什麼這麼看我?我說錯了嗎?」
寧六娘:「……沒有。」
她只是心裡感覺有些微妙,原來她妖生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當一個月的褓姆……並且交會另一個人怎麼當個褓姆不把孩子養死嗎?
總覺得成妖與否,真的沒有什麼差別啊……
頂著白衣幾乎可以將人刺穿的冷意及永安強烈到讓人有些想找地方逃的熱情,身處冰火二重天之間,寧六娘抱著小長生,最後還是在「如果就這麼不管,這孩子真的活的到下一隻接到敕令的妖仙來嗎?」的不安下接下了任務。
人類在幼兒期最難生養,特別是嬰孩時,因無法言語,就連想將自己的想法與需求訴諸於人尋求協助與改善也沒有辦法,只能以哭的形式來作為表達。但嬰孩不分時間的哭啼與總是找不到原因的瞎忙,往往也是將成人的耐心與精力耗盡的原因,對毫無育兒經驗的白衣二人來說更是如此。
孩子哭了——為什麼哭啊?這時間哭會吵到鄰居啊——那就用個小術法,將孩子的哭聲消除掉,不讓孩子哭啼吵到別人吧。孩子拉粑粑啦——之前包住孩子屁股的那團布到底是怎麼裹上去的?不會拆小意思,直接扯掉撕了就是,可是怎麼裹回去啊?弄來弄去不會啊,那就隨便蓋住就是了,反正差不多嘛—--
接下任務的頭幾天內,寧六娘深刻的感受到,這孩子真是不容易……以及人類真的是既脆弱又堅強的生命兩點。居然能在這兩人手中活到援兵來麼…
寧六娘細心教著永安應該要怎麼抱孩子會讓孩子感覺安心並且安全,而不是像抱米抱書抱重物一樣拎了就走,在示範的同時,襁褓裡的小長生朝她眨了眨眼,扁扁嘴一副「我也沒有辦法呀」的可憐模樣。
有時她總覺得,不單永安和白衣看起來不普通,號稱是人類的小長生,感覺也不太普通啊。
然而時間總是流走的飛快。
在永安終於能夠流暢並且不引起小長生哭泣抗議的發現並且完成一連串諸如安撫、餵食、清潔等基礎動作後,為期一個月的任務時間也到了盡頭。
脫離學堂後,不論是精怪也好、仙妖也罷,派給下來的任務與其說是任務不如說是義務,不比在學堂時,每一次的作業佈置完後都會收到兩位教習細心準備的小禮物做為犒賞。
「能夠得到一句『辛苦』或者『有勞』就該滿足的偷笑了——」在她準備出門時,小桃紅再三叮嚀著讓她別抱持太多期待,在最後是這麼說的。
寧六娘對此表示深以為然。
對照自己接到的任務——假如連這麼瑣碎的事情也能作為任務,也會有所獎勵與饋贈,總覺得這個世界會被你來我往的禮物與贈品塞滿的感覺啊……
比起那些,寧六娘認為這一趟任務中,自己最大的受益大概是在任務期間中,白衣同意將他的劍借予她品賞使用。
劍是凡鐵,劍緣微微泛著鏽色……許是年歲已久了罷。但這並不影響劍本身是把好劍。兩指寬的劍身與劍鞘同色,上頭並未有任何刻紋或者劍銘,不佩劍穗、不置劍鍔,甚至也沒有血槽……遠遠看去,猶如再平庸無奇不過的鐵棍,
然而劍本身的冷意與鋒銳,哪怕隔著距離也能被感受到。在鞘中或斂幾分,出鞘則劍意迫人,既見劍者,則清鳴以為讚稱。
假如能與這柄劍的劍者過招——寧六娘這麼想,也被迫只能這麼想想。在她剛向白衣開口起了個頭想向對方討教劍招後,白衣便直接回絕了她。
「腦子被驢踢了的人才會傻到和劍修比劍吧?」這是白衣的原句。
「打打鬧鬧的多不好多傷和諧,有孩子在看呢,大人要做好榜樣喔。」這是永安的翻譯。
不論究竟哪一種才是正確解讀,寧六娘的小小心願無法得到實現,這是鐵板釘釘,不會改變的事實。
「吶我說白衣,」永安看著寧六娘離去的背影,怎麼看怎麼覺得那背影看起來既失望又傷心。「打一場也不會怎樣嘛,六娘小姐這麼辛苦,成全她一個心願又如何呢?」
白衣還是那句話。「和劍修比劍?不幹。」
永安不懂:「可你也是用劍的啊?」
「道不同,不相為謀。」
永安:「……」總覺得這句話好像哪裡不太對。
白衣低頭,對上小長生正眨巴著看向他的眼,抿起的唇微微一笑,臉上便帶了幾分暖色。他從永安手中接過小長生,輕輕的往上一拋一拋,樂的小長生咯咯執笑。「每個人的『道』皆不同,因而入道的理由也有所差異。有人以心入道,也有人以情、以念、以仇、以怨、以食、以禪入道,道本無形,任何人、事、物皆可能促成入道的理由。」
永安疑惑。她完全不明白不就是「道」,扯這麼遠做什麼?
「『道』是精神,是信念、是堅持,是覺悟,是在一條路上就這麼死磕到底……是即使沒有人能理解,也必須死守到底。」白衣空出一手,不重不輕地拍了拍永安的頭。「那姑娘可是實打實以劍入道的劍修,即使還不到登峰造極之境,於『劍』一道上,若非同道,即使同樣使得是劍,也鮮有人能出其項背了。」
「但白衣你比她要來的厲害的吧?」永安更加困惑。「何況你怎麼看出來的啊?六娘小姐看起來瘦瘦弱弱的,我碰碰她都擔心把人給碰折了,脾氣又好,怎麼看也不像什麼以劍入道的啊,哪來那麼重的殺伐氣呢?」
「那要看妳指的是哪方面。論力量她或許不如我,論劍心劍意,再來兩個我也不如她。」白衣坦言。「至於怎麼看得出來……直覺吧。」
永安幽怨的說:「……論直覺,我會輸你嗎?」
白衣對此避而不談。「即使看起來再怎麼溫婉,也掩飾不了她那一身鐵骨錚錚。妳覺得她好說話,其實不過是不曾碰觸到她的堅持與限度,大凡劍修都有相同的一點特色……他們既無謂,又堅持,就像他們手中那柄劍,可以拗、可以彎,卻無法改變那仍是一柄劍,鐵骨傲心,不曲不屈的事實。」
「順便教妳個乖,碰到劍修時,能避當避。秋,刑官也,於時為陰;又兵象也,於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世上苦修百百種,以劍者為最,哪怕再不好戰的劍修,心中也存一絲殺伐意。他們本就是為戰而生,越打他們只會越強……要嘛趁其未成折了,不嘛不攖其鋒,明白?」
「大概明白。」
聽到大概兩字,便知她沒一個字聽明白。白衣嘆氣。
「白衣,以劍入道的人多嗎?」
「極少。」白衣不假思索的回答。「持劍者多,用劍者多,然而真正能以劍入道者,罕有。更不提『心如劍直,意若劍堅,入鞘芒斂,出世神耀』的大成者……橫豎我沒見過。」
「為什麼?」
「因為想要踏上那條道,得先經歷重重苦痛。」
都說修行不易、悟道不易,其實哪裡有那麼多的不易呢?若有,也就不至於被人以一句「道者多如狗,散修遍地走」做為譏嘲了。
眾生芸芸中,真正不容易的,天上地下,不過以劍聞道。
以心入道者,講求不過一個「悟」字,從心而吾,悟即所成。有人拋擲了一生也悟不得,也有人想通了就悟了,更有人樹下打坐、一覺夢醒便踏過了那道崁,悟盡小我、悟盡大千。
所以人說,道,妙不可言。實在是那一瞬的悟與不悟,無法捉摸也無從預測,人各有因,無法說與人聽。
然而對於以劍聞道者來說,並非如此。劍是唯一沒有捷徑可走,無人可助、充滿苦難崎嶇的一條路。以劍入道的人就像他們的劍,堅毅、隱忍、可入鞘盡斂鋒芒,也可出鞘依憑劍影流光耀遍九州。
但在那之前。在一柄劍被鑄成之前。不論是否為凡鐵,都必須先經歷千錘百鍊,需同時置身於難忍的灼熱與酷寒中,反覆堆砌、鍛打,銷融後重新來過,不停的重複磨鍊……直至刃薄而利,劍身曲而不斷,劍心柔韌而堅,一身逆骨全被磨平,世上再無物能摧其鋒後,一名劍修才甫將自己的身心鍛淬成劍,初初敲開那扇名為劍道的門扉,踏上以劍入道的第一步。
有一個詞叫琢磨,說的是若想將玉石製成精品玉器,得先經過雕琢和打磨,一點一點的磨去附著其上的砂石凡胎,才能修潤出柔潤溫軟的玉色,脫胎而出。
劍修問道,或許就有那麼幾分琢磨的味道在吧。
以身心為玉,劫難為刀,一點一點削筋去骨,但凡有任何一次放棄退縮,前功盡棄。
問劍一道,非堅毅者不行,非固執者不易……偏又非柔韌者不成。
是以持劍者雖多,一心劍修者雖多,真正能以劍入道者卻寥寥無幾。
劍道不易,能在那一條路上堅持到最後的,更是不容易中的不容易。那是即使旁人都在勸說著放棄、說著徒勞無功時,仍舊一根腸子走到底,堅信著即使花上十年百年,哪怕前進一步,也彌足珍貴的……讓人看著有些不忍,冥頑不靈的愚者。
永安側著頭看他,嘻嘻笑著。「其實你挺欣賞她,哦?」
白衣不答,只是屈指敲了敲她額頭。
永安揉揉頭。好嘛,又害羞了。
小長生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抓住白衣的衣領吐著口水泡泡,以行動抗議她睏了,拒絕再陪兩位大人門口吹風。
永安忍不住逗了逗小長生,捏捏她的小手小腿小臉龐,捏的小長生咿咿呀呀想咬她。
白衣面無表情的看著這一大一小,眼神中寫明著對這種幼稚行為的不屑為之。
小長生見狀,噗噗噗地糊了他一身口水,白衣皺眉而永安大笑。
「吶吶,老實說嘛,你到底怎麼看出來的?」永安還是不相信直覺那套說法。
白衣看著她,突然問:「我跟妳借劍,妳會借我嗎?」
「會啊。」她又不用劍。
「碰到危險時,為了保命,妳會拋下賴以為生的武器嗎?」
「當然,不丟我不就死了嗎?」
「這是人之常情?」見永安點頭,白衣下了定論。「那就是了。」
永安:「……」等等,他的意思是因為六娘小姐不會把自己的劍借人所以是劍修?這假設也太武斷了吧?「六娘小姐看著不像那種小氣的人啊?」何況他們連六娘小姐的劍都沒看到,這樣揣度人好嗎?
「不,這並不是小氣。妳借的若是其它物品,應該都不成問題,就只有劍不行。」
永安「啊?」了聲。
小長生又打了個哈欠,白衣拍了拍她的背,在小長生啃起他另隻安然的衣袖時終於肯往屋內走回去。
即使說了,恐怕也很難被理解吧。
有些人棄劍如遺,有些人終生不負。人的信念,總是有所不同。
「沒什麼。對了,長生是不是變重……唔。」小長生突然抓過他的手啃了兩口。
孩子沒牙,怎麼咬都不疼,就是那一嘴口水實在是……
永安看著原先昏昏欲睡的小長生一臉精神的瞪著白衣哇哇大叫,大有想在那張臉上也啃個兩口出氣的模樣,不由得幸災樂禍了起來。「哦,白衣你糟了,小長生最討厭人說她胖了。」
白衣:「……」
他突然想把離去的寧六娘找回來看顧小長生,即使做為代價必須打上一場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