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玲瓏骰
望麟山的陰面山腹處,有十里杏林一片。
從遠方眺望,被雲煙擁抱的杏林就像淺桃色的霧,風吹不散,香漫群山,偶有日光灑落,便是七彩斑斕。
小桃紅便是在這樣的景色中出生、成長,接著開智成精,一瞬便是百年。
然而,小桃紅並不是杏樹精。甚至不是任何一種草木花石生出靈智而成的精怪。
小桃紅是蛇。是條在長長的朱紅色蛇身上有著許多竹節般黑色橫紋的紅蛇。在望麟山還沒被開通,成為東西往來要道之一前,她便居住在這,有時化人、有時保持蛇身,儘管獨自一個也從未覺孤單寂寞。
那時她還不叫小桃紅,甚至就連一個可以作為專屬的名字也沒有。當別人喚她時,要不叫她紅蛇、要不叫她紅竹蛇,不論哪一個她都不喜歡,她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不稀罕那種和同族或者相近顏色的蛇並無二異的稱呼。
然後有一天,她化回蛇身掛在樹上打著盹時,聽見了打底下山道過往的旅人,吟吟哦哦的一首詩。
惻惻輕寒翦翦風,杏花飄雪小桃红。
儘管不清楚詩中的含意,她仍舊為詩中的敘述所迷。甚至,她認為這首詩就是為了她,一條在杏林、在層層雪般的杏花瓣下出生的紅竹蛇而存在的。
於是她決定自己從此以後就叫這個名字,小桃紅。
哪怕不會有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個人這麼喚,她依然樂此不疲。
她是望麟山杏林的小桃紅。
作為一條無毒的蛇,小桃紅成精之後,最大的樂趣便是盤在樹上,由上而下地看著零星過往的行人。她知道那是和自己不同的生物,叫人類,也知道他們比她更脆弱……卻也更加來的聰明、豐富、甚至陰險,山裡的精怪總是那麼說,若是遇見人類,能避則避、能躲則躲,如非必要絕不能接觸。
人類比毒蛇的牙更可怕。
但她還是喜歡觀察那些壽歲明明比自己還短的傢伙。她始終想不明白,人生在世不過幾十年,怎麼這些人就不懂得玩樂不懂得好好的放縱自己,硬要規定出一套又一套的法令規矩來互相約束,活的不自在呢?
明明這麼不自在,為什麼還是有人能夠活的快意逍遙,令他們這些不受拘束的精怪也羨慕不已呢?為什麼精怪化形,總是化為「人」的模樣呢?又為什麼,總是有精怪選擇當個人類,甚至於與人類相戀呢?
懷抱著對人既畏懼又好奇的心態,有時是蛇、有時化人,小桃紅從與人類搭話開始,一點一點地接觸、並且學習著人類的一切。
而後又是百餘年過去,終成望麟山一霸。
※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誰與獨息……」
虛虛渺渺,混雜在草木摩挲聲中,細弱的像是隨時會破碎的歌聲從不知名的地方傳來,在林間碰撞後,帶出了重重餘音。
倚在樹上假寐的小桃紅睜眼,仔細從風中辨識著聲音的方向由來。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歸於其室……」
那歌聲仍舊哀婉清苦地唱著,一聲又一聲,似乎是胡亂著唱的,唱完了「歸於其室」,下一句便唱成了「不思量,自難忘」,接著又唱「上窮碧落下黃泉」……東拼西湊,難能可貴的,是全部都用同一個調子哼唱,若不細聽,倒也不覺這歌詞有哪不對。
但,不論來者將小調哼唱的多感人動聽,小桃紅所注意到的,只有一點。
斷斷續續哼唱著小調的,是個女人。
深褐色的倒豎瞳仁微微擴大,小桃紅舔了舔唇,無聲在樹上移動,朝著越來越近的聲源而去。
小桃紅喜歡女人。
並非是情慾的那種喜歡,而是看見了心悅之物的那種喜歡。
這種喜歡,源自於某次有隻小型車隊自望麟山經過,被望麟山陰面山腹的山中一霸小桃紅按慣例捉弄,急忙想著逃命的車夫以及護衛們,在將滿車的財物雜貨扔下時,被跟著車一併扔下的官家小姐。
儘管這麼多年過去,小桃紅早已不記得那名官家小姐的模樣,當初見到對方時的驚艷與悸動仍然深深印銘在她的心中,哪怕歲月也無法將其抹滅。
在那之前,她以為人類就只有一種,穿著粗麻布衣、留著粗刺的髮、一身濃郁令蛇都想掩鼻的汗味、以及硬梆梆的身軀。直到她「發現」了那名官家小姐,她才知道原來人分男女,男人就是她看得多的那種,至於女人嘛……女人是不同的。
既香又軟,穿著舒適而美麗的衣裳,綰著各式各樣不同的髮型,用飾品和胭脂點綴著自己,像鮮花一樣,柔弱而美麗。
然後,相當的溫暖。
小桃紅曾命一名被她俘擄的女人將變回蛇身的她擁在懷中。自從知道女人是種香香軟軟的生物後,她便一直想尋一天試試看睡在這種生物懷裡的滋味……於是她便試了,出乎她預期的滿意。
打那之後,小桃紅便迷戀上了女體的溫軟。但凡看見有人打望麟山陰面而過,若為男子尚可無視,若為女子則擄回山洞中作為新的床舖暖和上幾天,等覺得被哭的膩味了再將人身上的飾品衣物扒下作為戰利品,人則哪擄來的丟回哪去。
這麼來往的次數一多,也不曉得山下那群人類怎麼傳的,反正上山的人是越來越少,而女人,更是根本絕跡了。
如今好不容易又見著一個,小桃紅自是不會放過。
變回蛇身懸於樹上,小桃紅自樹葉間慢慢地探下頭來,細細打量著這徒步從望麟山陽面走來的人。
這人看起來和她以往看過的女人不太一樣。既沒有穿著羅綾軟衫,也沒有琳琅飾物,卻穿著一身月色壓底鑲滾藍邊,暗繡湘竹的短打,頭戴覆有白紗的竹笠,背負梨木笈、手持一柄帶穗長劍。
看起來就像那個什麼,喔對,江湖人。
不過江湖人不都是男人嗎?這個怎麼看著像個女的?女的江湖人也是香香軟軟的嗎?朱紅色的圓潤蛇頭困頓的左搖右晃,最後小桃紅決定:寧可錯殺一百不能放過一個!好不容易才又總算等到一個女人上山,先綁回洞裡睡看看,不合適再丟回來!
紅色的蛇信嘶嘶地吐著,小桃紅引導體內魔力,催動她早已深印在這十里杏林每一處的陣法。
挾帶著杏香的清風吹了起來,空氣中隱約有著淺淺的粉色霧氣。
那是小桃紅養了數十年的杏花瘴。雖比不上桃花瘴來的毒辣強大,卻有著亂人心神的效果,對於迷魂一類的術法而言,堪稱增益效果的良品。
風中的杏花香越來越濃,蛇類獨特的倒豎瞳仁緊緊盯著樹下的人類女性,毫不意外地在這一套屢試不爽的連環陣法最後一環生效後,看見對方靠著樹的身子慢慢地軟倒了下來。
小桃紅發出了嘶嘶的聲音,隱約像笑。
※
「六丫頭妳聽見五哥喊妳沒?六丫頭?六丫頭?」
五哥?寧六娘眨了眨眼,眼神還有些迷茫。
直到坐在自己對面的人在自己眼前揮了好幾次手,寧六娘才終於回過神來。
「六丫頭啊,不是五哥要說話妳,大白天吶,這麼睜著眼睛睡覺不像話啊。」個子不高,有些微胖的男子嘆氣。
對了,這人是她的五哥,他們眼下在的地方,是瑞康城內最好的茶樓——當然,是四姐掏四姐夫腰包請他們來的。
不過,這裡是茶館,怎麼會有杏花香呢?瑞康城周遭分明不見半棵杏樹……
「我說啊……妳不是一直說想嚐嚐四姊夫茶樓裡遠近聞名的『百杏煮雪』麼?怎麼這茶都放涼了,也不見妳品上一口……六丫頭,妳是不是不願意和五哥一塊出門?」微胖青年故意將喜氣的五官皺在一塊,噘嘴做出一張愁苦臉,成功的逗笑了寧六娘。
「五哥莫瞎說,妾身何時不願同五哥出門?」收回視線,寧六娘將杯中淺金色的茶湯一口飲盡,讚道:「清香餘齒、甘入心脾,甚善。」語畢,她暗呼口氣。
百杏茶、煮百杏,只飲一口,濃而不膩的杏花清香便在口鼻之間繚繞不去,盈滿於談吐、呼吸之間……想來方纔所聞杏香,便是由此茶所來罷。是自己太過多心,杯弓蛇影了……不過怎麼總覺得似乎哪裡不對勁,像是忘記什麼了呢?
寧六娘以指輕輕敲著額際。
「六丫頭,妳這表情可不像是『甚善』吶。哪有人誇獎人還一臉苦樣,茶博士都看過來了妳看到不啦?」
「五哥又笑話妾身。」寧六娘說,「『百杏煮雪』雖好,然家中『君山銀針』,卻更合妾身喜好。」
「要是四姊聽到妳這小沒良心的這麼說,她可要鬧脾氣了。」
「妾身不慌,四姊若惱,自有四姊夫安撫。」
微胖青年喃喃自語:「六丫頭這佔自家兄姊便宜的個性究竟打哪兒學來的?不妥、不妥。」
「仰賴五哥教的好。」
「妳這丫頭……得,妳就仗著五哥疼妳佔五哥便宜罷。要是換了四姊來,看四姊不擰掉妳耳朵。」
被微胖青年刻意擠眉弄眼的鬧,寧六娘掩嘴笑得開懷,心中還存有的那點疑惑不安,很快的被忘到了腦後去。
「打遠處便聽見你的聲音,老五你又在六娘面前編排我什麼了,嗯?」在微胖青年繼續聲色俱下的演出逗鬧寧六娘時,穿著一襲曲裾深衣,雲髻高綰的明艷少婦娉娉裊裊地走了過來,嚇的微胖青年坐都不敢,扔下句「四姊我突然想起來我還有事,六娘妳跟四姊慢慢聊」便逃之大吉。
「跑這麼快,混小子肯定編排了我什麼!」明艷少婦啐了聲恨恨道。
寧六娘忍俊不住,開懷大笑。
「丫頭還笑?我可沒說不和妳計較。」明艷少婦佯怒橫了寧六娘一眼,寧六娘趕緊將笑收起,一本正經。「四姊剛和妳四姊夫自南邊跑商回來,和四姊說說四姊不在的日子裡,妳五哥都怎麼說的四姊,瑞康城又發生了什麼趣事罷。」
寧六娘應諾,姊妹倆於是就著瑞康城內外大大大小的事聊了幾句,就連誰晚上出門不小心踩溝裡了這等趣事都能拿來打諢。
見到好久不見的四姊,寧六娘心裡自然是歡喜的。打從幾年前兄姊們各自嫁娶、各自成家後,扣除天天能在家裡看見的大哥,她已經有好些年沒見過他們了。寧六娘瞇起了笑眼任明艷少婦愛憐地拍著自己的頭,喜孜孜地想著,卻又忽然警醒。
……不對。四姊嫁了四姊夫,跟著四姊夫天南地北的跑著商後,除過年外,明明就沒再回過瑞康老家。而五哥,五哥……早在四姊出嫁之前,五哥便娶了媳婦,說是想陪媳婦孝順媳婦的爹娘,住到了水蓮村去,非有要事不見其人,僅於書信往來罷了……
「丫頭?」
寧六娘看向明艷少婦。
這個人,怎麼看都是她的四姊,就連手心的溫度也像。
「丫頭怎麼啦?想些什麼呢?」明艷少婦問。
「四姊……」寧六娘遲疑,「妾身,如今可是身置夢中?」
明艷少婦似乎有些訝異,寧六娘的一句話像是破除詛咒的咒語般,將一切虛幻構築的事物打破敲碎。明艷少婦慌亂地想去抓寧六娘的手,張口想說話,卻什麼也沒來的及說出口,便隨著周遭景物一同扭曲、旋轉起來,最後被吸入空中虛無的一點之中。
無法直視明艷少婦的眼神,寧六娘閉起了眼。
因為唯一的主角發現了這世界的虛假,所以,這個世界正在崩毀。
從耳邊呼嘯而過的,是風聲、是笑聲、是扭曲尖啞的鳴泣聲、是—--
「……六娘。」
寧六娘倏地睜眼。
※
化為人形的小桃紅跪坐在梨木笈前,愉快地翻看著裡頭究竟有些什麼。
水、乾糧、紙傘、幾本老舊的書與幾件款式相似顏色不同的短打、幾件貼身衣物還有藏在貼身衣物底下的幾片金葉子和碎銀……什麼啊,說好的胭脂水粉呢?說好的珠寶首飾呢?說好的絲綢羅綾華裳美服呢?到底是不是女人啊?
看著被自己翻出來的東西,小桃紅的臉綠了一半。
再看看斗笠已被摘下,露出底下面容,此刻正平躺在石床上身陷杏花瘴與迷魂幻術影響,困在幻夢中無法醒來的寧六娘那曲線不甚分明的胸前,另一半也綠了。
「……雖然看起來小是小了點,不過真的是女人吧?」如果不是她就虧大了。猶不死心的小桃紅緩慢挪動腳步走到了石床旁,稍做猶豫後,朝著寧六娘的衣襟伸出了手。
帶著蛇類冰冷溫度的手順著動作滑進沒有盤扣的衣襟中,沿項頸往下,左右輕輕一撥便將那衣襟鬆了開來,露出肩前一片雪白。
「呼……還好還是軟的,雖然小了點,不過忍一忍估計還是能拿來睡。」小桃紅鬆了口氣,手下動作也就不客氣了起來,從原先的一手變成兩手各抓一邊衣襟,一左一右往外一扯就——「唔?這什麼?」她停下動作,探手將成圈自頸後沿入寧六娘肚兜內的黑線給勾了出來。
肚兜底下,黑線銜接的另一端,是僅有半個掌心大,黑底金線,繡著一簇錦繡徘徊的錦囊。
小桃紅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說怎麼找不到什麼飾品、寶物,原來是為了怕被人覬覦,貼身藏著了。不過就半個巴掌大的錦囊,能藏進多少東西?
小桃紅搖了搖錦囊,沒有任何聲音。手下掐了掐,倒是掐到了一個方型的東西。
將囊口打開倒置抖了兩下,看清楚掌心中的事物後,小桃紅茫然的腦子又打上了一個問號。「……這啥?」莫名其妙像是用動物骨頭作成的小方塊,六個邊還有鑲進去的紅豆,這是什麼玩意啊?能吃嗎?
小桃紅將手中物以指尖夾著,朝向洞口亮光處窺看去,左右看看,仍舊沒看出個什麼來,當下認定這東西就是個垃圾,沒用的,隨手往一旁扔去。
而後,落入了另一隻蒼白的手掌中。
「……此物,名為玲瓏骰。」乾啞破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小桃紅一愣,訝異地回過身來,看著那個應該還被困在幻境之中無法清醒的人,正痛苦的瞇了瞇、閉了閉眼,努力地找尋現實與幻境的分野。「……乃……妾身夫主,親手製予妾身……之……物……」
短短的一句話,寧六娘說的吃力,小桃紅看著她慢慢的移動著、慢慢的蹲下身、慢慢的將同樣被小桃紅拋於地的錦囊拾起,將玲瓏骰放入,然後重新掛回自己頸上,也將凌亂的衣襟重新攏緊穿好。
但這些並不足以讓小桃紅驚訝。
讓小桃紅真正驚訝的,是寧六娘的髮色正在慢慢淡去,由純粹的黑,變成近乎群青的藍。而她的身後,尾骨那似乎有什麼正在長出來……就連那張臉,明明還是同一張臉,此刻看起來,卻硬是多了幾分難以描述的風情與明麗。
小桃紅臉色一變,「妳……」語音未落,虛弱站立的寧六娘便朝她探出了一掌。
分明是在不通風的山洞內,小桃紅卻覺得,在那一掌探出之後,似乎有風在洞裡流動了起來。
一掌未至,已在空中接連變換了劈、按、擒、拿四式,等到了小桃紅面前,又突然轉為推、砍、揉、搡、削五式。這一掌並不快,甚至可以說,這一掌奇慢無比。任何一個人都能用肉眼看見它每一個砍出的角度,然而即使看見了也無用,沒有人能躲開這一掌。
寧六娘的手是武人的手,儘管看起來如青蔥般纖白漂亮,也無法掩飾這一雙手中蘊含的力量。
那一掌自然也是相同的道理。
寧六娘的指甲總是剪得又平又短,她的手很乾淨,每個用劍的人都有這個相同的習慣,這是為了將劍握得更穩。他們比誰都清楚,任何細小的因素都會導致敗因。而對寧六娘來說,這除了是劍者的習慣外,也讓她的手看起來十分好看。
白筍般的指輕併在一起,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動作,那雙手做來,卻偏偏讓人看怔了眼,以至於忘記了,那雙手所帶來的,並非是拂面清風,而是摧枯拉朽。
命懸一刻之際,小桃紅福至心靈突然一個鐵板橋,硬是往後彎下腰躲過了這一擊。
「等等!這一定有什麼誤……」小桃紅連滾帶爬往洞口奔去,眼角餘光卻見到一片銀白的光影,密麻交織,舖天蓋地而來。
驚鴻一劍動九州,浩然青鋒破長空。
「唔!」一聲悶哼,小桃紅跌落在地,化為蛇形被深釘在地,不停拍打著蛇尾怒斥:「這不公平!妳不是人類!這不公平!」
寧六娘沈默不語,輕彈浩然劍劍身。
嗡嗡的清亮劍鳴中,混雜著小桃紅痛不成聲的嘶叫。
「我要是知道妳不是人類我就不下手了嘶——妳是精怪難怪我的幻術對妳沒用,裝成中招的樣子也太卑……啊啊啊別搖別搖!」慘叫。
寧六娘說:「道歉。」
「可惡妳不要我是真的怕了妳,有種妳就放了我我們再來大戰三百回……噗!」寧六娘一掌往朱紅色的圓潤蛇頭後頭搧下去,其力道之大,直接將蛇身有兩臂粗的小桃紅直接搧入地面,撞了
個頭昏眼花。
寧六娘又重複:「道歉。」
「妳不要……噗!」剛抬起的蛇頭又被一掌搧回了地面。
寧六娘眼也不眨:「道歉。」
「我警告妳妳不要太過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的——」小桃紅怒。在寧六娘下一掌又要搧來前馬上改口:「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拿妳東西扒妳衣服!看在我也沒成功又上有老母下有妻兒的份上妳放過我吧——」
舉起的掌凝在半空中,在小桃紅淚眼汪汪的注視下,總算收了回去。
露出狐狸耳朵與尾巴的寧六娘看著洞口,小桃紅看著寧六娘,努力的用眼神表達著「放過我吧」「快放過我吧」的訊息。
寧六娘卻無視於她的眼神,只是道:
「姑娘幻術了得,並非對妾身無效。」
「有效我會落得現在這個樣子!」簡直了!小桃紅完全不敢置信。
「妾身不諳陣法幻術,雖僥倖窺破其一,卻沒能脫離。」寧六娘說,「妾身所以能醒,乃姑娘所助。」
小桃紅覺得自己若是吐血,一定是被氣的。「我會幫妳!」
「然。姑娘取了妾身的玲瓏骰,妾身便醒了。」
「妳不要告訴我那個什麼骰的是什麼除妖利器或者破陣法寶……我會相信的……」
「此骰不過凡物,姑娘多慮。」
小桃紅:「……」她覺得自己是被玩了。
見小桃紅蛇眼內滿滿的埋怨,寧六娘頓了頓,抬手輕拍了拍小桃紅的頭。「姑娘……」
「妳又想幹麼啦!」小桃紅快哭了。
「雖用意、立點皆為不善,然姑娘施術,使妾身於幻夢之中見所欲見,縱姑娘只為逞兇,妾身仍需謝過姑娘。」寧六娘站起身,反手一拔便將入地三分的浩然劍抽了出來。「未免姑娘日後再挾此術為害,請與妾身約法三章,選擇立誓,此生不再害人,如有違之,縱掘地三尺,妾身必將姑娘斬於浩然劍下。」
「姑娘能否遵行?」
寧六娘一本正經,身後浩然之氣光芒萬丈,只差沒把小桃紅一雙蛇眼給刺瞎。
看著寧六娘,小桃紅豆般大小的淚開始大滴小滴往眼外落,最終,在寧六娘深深深深的凝視下,已經由衷對她產生心理陰影的小桃紅,未免又被一掌搧回地面,只好喪權辱國地點頭立誓徹底將自己賣了。
寧六娘微笑著替她把被劍刺傷的部份上藥包紮。
於是,令路過行人驚惶百餘年的望麟山陰面,就這麼從此迎回了安定平和的往後。
可喜可賀。
※
在那片幻境中,她看見了此生以為不會再看見的人。
熟悉的容貌、熟悉的笑容、熟悉的溫度,令自己眷戀不已的一切都一如昔往,太過美好,使她連眨眼都不敢。
儘管明知這是幻境,從對方喚自己的第一聲就知道,這不過是幻境,她也捨不得打破這一刻。
這世上總有些人、有些事,即使明知不可能,仍舊讓人想去幻想。
他們明明勾過小指約定好,誰也不嫌棄誰,兩個人就這麼一起過,按他說的,她騎馬、他挽韁,帶點銀兩帶點酒,兩個人,從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頭。
只是他們誰也等不到那天。
幻境與記憶重合,她看著他仔細地切磨著獸骨,先是切出兩片相同大小的方形獸骨,打磨好後將其鏤空,嵌入紅豆作為骰面,接著再切出兩片大小相同的獸骨,打磨,鏤空,嵌紅豆。如此作為六面後,將其拼湊起,黏緊膠著,再次打磨後塗上一層漆,待漆乾了後,便是一個完成的骰子。
他說: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怎會不知呢?相思入骨,她早已無藥可救。
十年一覺揚州夢。
她捨不得,可夢終究得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