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名字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寧海年幼時,他的姆媽曾經對他說過。一個人的名字,是父母對他最大的期許與祝福、寄託,是充滿了祝福的一個稱呼。
寧是姓氏,海是希望他能擁有海納百川的氣度與容量,成為一個懂得、並且能夠去包容他人的人。
姆媽的話他一直記在心裡。在寧海長大,並且有了自己的孩子後,儘管識字不多,每當有一個新的孩子誕生,寧海總要抱著那一疊又一卷,其中內容十有八九與他互不相識的說文與廣韻跑去敲城裡教書先生家的大門,嘩啦一聲攤開一卷卷書冊,逐字逐個問著每一個字的意思,思量著為孩子取名。
他的第一個孩子是男孩,他將其取名為「靕」,期盼這個孩子將來能行真正,品行純正,不染邪曲。
第二個孩子出生時,他所成立的武館正值起步,所以他將第二個孩子取名為「錚」。希望這孩子既如利劍出鞘,百里錚然,也希望這孩子剛正不阿,儘管挾有力量,亦不淪與雞鳴狗盜之輩同流。
第三個孩子的名字是「靖」,教書先生說靖是個好字,是立容安竫,而後能慮。是平定、安穩、靜而謙恭的模樣。
寧海想,那的確是個好名字。而也確實,在寧靖出生後,原先刀口上來去的日子漸漸安寧了下來,一切都上了軌道,記名於下的弟子越來越多,不論家裡家外,皆和順的不可思議。
於是在那之後,他有了第四個孩子,是個女孩兒。
那是他的掌上明珠呢。連「媽媽」都還不會叫,就會在他伸手逗弄時用小小的手抱住他的指往嘴裡塞著吸吮的孩子。
竹影金鎖碎,泉聲玉琮琤。他將那一個「琤」字作為了女兒的名字,琮琤相應,是玉器交擊的聲音,也是琴聲,是——彷彿在對世人說著,看啊,這是我的珍寶,其色溫潤,其聲琤琤。
而第五個孩子的名字,是綪。
其實原本應該是「靜」的。妻子總是說著,生完了第五個孩子後,她也算給寧家續夠了香火啦,再也不生第六個了,所以最後一個孩子的名字必須是「靜」。結合了前面幾個兄姊的名字,也是希望那個最小的孩子能夠明白寧靜致遠的道理。
寧海還記得,懷著老五的妻子那麼說時,他一面摸著妻子渾圓的肚子,一面笑呵呵的應著好。
誰也沒能想得到,那一句笑語居然會一語成讖。
綪是赤色的絲織品。
「……寒來暑往,秋收……阿爹?」
細幼綿軟,如同幼獸般的小小疑惑聲將寧海的心神喚回,他抹了把臉,發覺掌心裡盡是濕意。
明顯異於常人的淺灰色眼中有著擔憂,寧海扯了扯嘴角,咧開嘴露出一抹笑容,大掌按著那顆小小的頭,稍加施力地左右亂揉了一番,鬧得她驚叫一聲,連忙拉住了自己用來包住頭髮的布巾。「六丫頭,阿爹沒事。」
自己也當了別人的爹以後,寧海才明白為什麼自己從來沒在姆媽的臉上看見過任何屬於悲傷、柔弱的神情。即使是強撐的也罷,為人父母的,總是不希望讓孩子替自己擔憂。
「六妹不怕,老爹這只是年紀大了容易眼睛酸澀流眼油罷了,莫慌莫慌。」被期許品性正直的寧大一本正經地搖頭晃腦誤導著自家六妹。
「沒錯沒錯,每個上了年紀的人都會這樣的,眼淚啊什麼的都不受控制了,笨丫頭妳習慣就好。」在寧六娘懷疑的看去時,寧五面不改色地配合著寧大繼續誤導她。
就連寧四娘也笑著說了:「六妹乖呢,咱們阿爹呢,是個只會流汗不會流淚的硬漢。假如妳覺得看到阿爹的眼睛裡有什麼流出來,請重複上一句。」
寧六娘:「……喔。」
寧海有些好氣又好笑的看著沆瀣一氣的孩子們。
如今的寧家,有六個孩子。
除了妻子所生的五名子女外,尚有一名並非親生的女兒。
那是寧海受人託孤,依約撫養的孩子。是……人類以外,被統稱為精怪的存在。
那個孩子的名字,是青。
寧大私下曾問過他,按照死去妻子的遺願,寧家最後一個孩子不應該是「靜」字嗎?寧五的名字被改成綪,家裡上下所有人、包括已經懂事後的寧五都能理解並且接受,但六妹,他們最小的、好不容易所有人都能接納的妹妹,為什麼仍然不是靜而是青?是不是即使他們接受了,寧海也依舊不當寧六娘是寧家的一份子?
寧海這一輩子,並沒有讀過太多的書。能夠勉強看得懂書上那堆密密麻麻的文字,不必一邊翻著字典就能直接讀出幾個意思,給自己的兒女們起個格調明顯高過阿貓阿狗這類的名字,對他而言已經是相當了不起的事。
可他想,名字終究是父母對一個人所能有的最大期許,是這個世界上,他唯一能夠真正留給孩子們、伴隨他們一生的祝福。
他的六女兒註定不會是凡夫俗子,他並不曉得,怎麼樣的未來、怎麼樣的生活,對她而言才會是最好的。但他希望這個孩子能夠活的長長久久,願她不盡野火,不倒風雨。
然後,學會不爭。
儘管這一輩子活的窩囊也沒有關係,在她、在他們沒有能力保護她以前,不要去爭,如雪藏的劍一般,直到有一天,劍臻大成後再出鞘,不要露出鋒芒,引來那些心懷不軌,想將她折斷於初生的人。
那是他唯一能夠給予她的祝福與勸勉。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