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
一點浩然如古鏡,圓明不受微塵。
俯仰天地,不愧於心。
它是一柄劍。長三尺九寸,重五十八兩四錢,尋常凡鐵所鑄。
是柄特地打造來專以珮飾用的文劍。
製造它的老鐵匠說,劍本不祥,唯有賜「浩然」二字為名,望它長存天地浩然之氣,或被什麼人佩在腰間、或成為儀式祭典上儀者耍舞時使用的配劍,總之,只要不致成為災導生靈塗炭的兇器,都是好的。
然而老鐵匠打了一輩子鐵,敲打焠煉出無數鐵器,卻焠煉不出善果,敲打不透人心。
劍本凡鐵,為善為兇,不過在於持有者的一念之間罷了。
作為一柄文劍而生,它飲的第一口鮮血,便是親手打造出它的老鐵匠。
此後悠悠轉轉,在數不清多少人手中徘徊,隨持有者心意所動,或為配飾、或為兇器、或者禮器,不一而足。
自己作為一柄劍,究竟是為了什麼期許而被打造出來,它不清楚,也再沒人能告訴它。久而久之,它也習慣不去思考相似的問題。
為了什麼都好,它是兇器,這總是不變的。
老鐵匠說的那一點胸中浩然氣,反正它沒看過。
打個哈欠再睡一覺,醒來後又會換一個新的持有者,由於已經習慣了,所以,只要不致於是個太差勁的主人,那就隨便吧。
反正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的。殺人的反被殺,救人的反被救,持劍的,反被自己的武器所傷。都是一樣的。
再次醒來時,它果然換了一個新的持有者。白齒青眉,翩翩少年,舉手投足間,盡是風華。
少年拿它舞過劍,也用它殺過人,但最多的時候,他與它煮酒問劍。
劍煮酒無味,飲一杯為誰?到頭來,不過一場大醉。
然而它想,比起過往的持有者,或許它是喜歡那個少年的。
喜歡那個會傻氣的同一柄劍一塊煮酒,親手編作新的劍穗為它掛上,說不論選擇踏上的是什麼樣的一條路,都需謹記本心,莫忘初衷。
說兵器存在的理由,應該是「守護」,而不是「掠奪」。
少年有個很好聽的名字,放在舌尖讀出,總有種金石相擊、百里錚然的清冽。是它說不出口,只能存放在或許能被稱為「心」的地方上的一道聲響。
它陪了他許多年,聽過無數人喚著他的名字,平淡有之、欣喜愛慕有之、憎惡畏懼亦有之。儘管只是普通的一個名字,它總覺得那是世上最好聽的音節。
後來少年長大了,變成了青年。他把他的名字與它一併給了他的妻子。
他喚她「卿卿」。
他說浩然劍護他多年,如今,他將此劍贈以卿卿,願這天地浩然亦能護她一生。他說他把他這一生最重要的都給它守護。
他最重要的,一個是伴他多年的劍,另一個是他的卿卿。都交給它來守護。
他忘了自己也是必須被守護的。
它守住了他的卿卿,守不住他。
莫怪總道,天意弄人。
心傷嗎?或許吧。他是它最喜歡的持有者,然而不論再喜歡,死了就是什麼也沒有了。
像這樣的事情,它已經習慣了。
其實習慣了就還好,真的。
將他撿殮入葬的那天,他的卿卿將劍鞘放在他的身旁,一併封進了棺木中。
她說劍鞘是為了守護。她答應了不輕生,答應不到白首不重逢,她陪不了他、保護不了他,那麼至少還有劍鞘。
此後,失了鞘的它再沒換過持有者。
「卿卿」不是人類,這是它在「卿卿」持有它之後數十年才發現的。當時它想,原來那句「醜狐狸」不是調笑著罵她是狐狸,而是指的真的狐狸。
在「卿卿」手上兩百餘年,除不得以外,它未曾斬殺過一人。偶有見血,亦避開要害。「卿卿」說,他將劍留給她,是為了守護,而不是殺戮,能自保便足矣。非赦無可赦,不取性命。
「卿卿」最常拿它做的事,不外乎,打水果、打被毯、修裁枝葉、一個人自問自答的閒聊…偶爾再用來舞舞劍練練手罷了。
人被這麼慣養會胖,劍被這麼慣養會鈍。特別它還是柄沒了鞘的劍。
可這種養老般的生活也很好。
後來它終於知道了「卿卿」其實不叫「卿卿」。她叫六娘。
後來「卿卿」帶著它,一起去了一座聽說是開給狐狸修習的學堂。「卿卿」終於又會發自內心去笑,不再過的死氣沉沉的。
那樣真好。
之後又過了百年,它想,或許等到哪一天,它突然開口不會嚇到「卿卿」的時候,它便告訴她一件事情罷。
劍的鞘是為了守護。
而今,劍鞘出土,重返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