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躲貓兒
年僅八歲的寧五,是寧海最小的孩子。然而,他卻不是寧家最小的孩子。
寧家最小的,是某天寧海帶回家,宣布著從此那便是他們六妹的,長相怪異的寧六娘。
雖然當爹的寧海一直教導他們要手足相親,特別是他和六妹年齡相近更應該要好好友愛手足,可寧五怎麼看這個便宜妹妹怎麼不順眼。
寧海說,五郎啊,你不是跟爹說想要個弟弟或者妹妹嗎?你現在也是為人兄長了,可要好好照顧妹妹,不讓人欺負她明白不?寧五「哈」了聲以表他的不屑一顧。
早幾年前,他確實是想過,假如有個弟弟或者妹妹就好了,那麼一來,他就不是家裡最小的,他也有人可以使喚欺負了。
可在三哥四姊連袂「教育」了他一頓,讓他明白,孩子不是跟觀音拜拜便會有,也不是他爹自己就能生之後,他便不曾再提過要個弟妹這種話。
當老么被兄姊欺負事小,阿爹對不起死去多年的娘親事大。
可,那個告訴他們,人的感情有限,一生一世一雙人也就夠了的爹,卻突然帶了個看著沒小他幾歲的丫頭回來說這是老六?
不論寧海這是幾個意思,總之寧五表示他完全無法接受。
基於倫常,寧五不能說他爹什麼。基於素養,寧五縱然不待見他的便宜六妹,卻也做不出什麼實際的虐待行為……他想過在不至於引起寧海注意的規範內偷偷欺負六妹,也想過要把她弄哭,讓她知道誰才是寧家真正的孩子,狐狸精生的野孩子別想真的被他們接受。
於是他開始以各種方式偷偷欺負他六妹。比方趁她休憩時將她的枕頭鞋子偷藏起來,或者把自己不喜歡吃的菜全撥到她的碗裡,搶走每一塊她看上的肉,拿沾滿糖漿的糖飴黏她的頭髮,故意伸腳拌倒她什麼的……他把所有兄姊們欺負他的手段都用上,還加入了一點他的新想法,然而他的「欺負」大業,才開始沒幾天就被迫夭折了。
寧四娘說,老五你要不要臉的?這麼欺負個小姑娘很出息麼?
寧五覺得很委屈。他的兄姊們欺負他時,怎麼就沒想過出不出息呢?
但寧五怎麼想顯然不是重點,因為他的四姊直接擺明了要罩這個新來的小妹。
面對惡勢力,寧五只好選擇消極抵抗:他不招惹老六就是了,反正笨丫頭連哭都不會,沒意思。可他們待見老六是他們的事,反正他是不理的。
寧五說不理,就是真的不理。哪怕寧四娘擰著他的耳朵讓他跟老六談話聊天,他也是倔氣的頭一扭,不在乎是否會傷到誰的說,誰要和有著奇怪髮色的傢伙說話,才不和一看就不像寧家人,不曉得哪來的狐狸精的孩子說話。
每當寧五當著寧六娘的面說那些話時,他總想,那些話她聽了是不是會難過?並且有些微的愧疚心虛,可隨即又將那些軟弱同情的想法揮散,他根本沒必要對她心軟,她也不會感到難過。
看,即使每一次他理都不理她,她還不是會扯著他的袖子,喊他五哥?
如果寧六娘真的是他的妹妹就好了,他一定疼她。又或者,她長的普通點,別老是讓他意識到她只是自家爹從外頭帶回家的便宜小妹也好。
可世上偏偏沒有如果。
即使一頭頭髮幾乎都藏在包頭的布巾裡,露出的幾綹群青色髮絲,以及那雙淡於常人的淺色眼眸,也無處不透露她的身份於旁人不同。
寧五不想承認他覺得那很美麗,所以他說,狐狸精的孩子,看起來也是一臉狐狸精的樣子。
可狐狸精長什麼樣子呢?寧五自己也沒看過。
他只是很單純的想,我必須討厭她才行。即使這個家中所有的人都接受她,我也要拒絕她到底。
不然,死去的娘親不是太可憐了嗎。
對於寧五的堅持,寧三懷疑他能堅持多久,寧四娘表示不願意承認這麼愚蠢的人跟自己有關係。寧大和寧二認為,等寧五再大一點後,他自然會為此刻自己的幼稚感到羞恥,為人兄長的,只要關愛的在一旁看著並且適時踩上兩腳就好了。
在寧家眾人各懷其思的情況下,日子也就這麼一天一天過去,待得一兩年後,再也沒有誰覺得,那個突然出現的孩子即使站在寧家人中也是格格不入的存在,彷彿本來就有那麼一個位置是為她而留的。
除了堅持嘴硬到底的寧五以外。
「……城門城門幾丈高,三十六丈高。騎白馬 ,帶把刀,走進城門滑一跤……」寧家的孩子聚在一起,唱著童謠,爭相將手裡的錦球拋給對方,誰也不願當最後接到球的那個。
除了寧四娘,以及被她拉著的寧六娘外。
女孩子不當遊戲第一輪的鬼,這是做為寧家原先唯一的女孩,寧四娘訂下的規矩。因此,當她的兄弟們在那為了不接到那顆代表當鬼的球,不惜連所習武學也用上時,她正扯著難得和他們一塊玩的自家六妹,坐在一旁講解著遊戲規則。
「……這遊戲叫躲貓兒,也叫兵捉賊……喏,他們現在就是在決定等等誰當第一輪的兵。當兵的人要趴在那棵樹下,而當賊的我們要找地方躲起來,躲著以後便不能亂跑了知道嗎?等兵由一數到一百後,就會大喊『兵來啦!』接著開使捉賊……最後被兵捉到的是贏家,最早被捉到的是下一輪的兵……四姊這麼說妳聽懂了嗎?」
寧六娘點頭。
寧四娘輕拍了拍她的頭,替她將包頭的布巾調整好,提醒道:「兵出來了,趁他還沒數完,我們也去躲起來吧。念妳頭一次玩,這一輪四姊帶妳躲,下一輪可要自己找地方躲迷藏了,知道不?」
寧六娘小聲應好。
第一輪的兵是號稱寧家孩子中,遊戲第一把好手的寧大。
在寧大喊完「兵來了」後,沒多久便有人被抓到了。寧四娘和寧六娘藏在屋內的案几下,躲的雖好,卻也沒逃過名為寧大的貓。
第一輪的遊戲很快就因所有躲起來的賊被捉住而宣告結束,第二輪的兵自認倒楣,在被懲罰完後走向樹下,大喊:「你們快去躲吧,我要開始數數啦——」
寧四娘說:「老五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傻的讓人有點心焦,讓他當兵,這輪大概可以玩上很久……也罷。六妹妳且躲好,要是能贏過大哥,四姊買糖花給妳吃。」
寧六娘並不清楚糖花是什麼,但寧四娘讓她躲起來,她便應好。
寧五很快的數完了一百,迫不及待的大喊:「小賊休走,兵大爺來啦!」
躲在暗處的寧六娘深深吸了口氣,憋住,握緊了微微汗濕的手。
※
打從寧六娘有記憶以來,她一直住在距離寧家主宅有一小段距離的偏屋。屋裡有供她生活需要的一切器皿,也有許多許多各式各樣的書。
但並沒有其他人。
她唯一能見到的人,是每隔一兩天便會前來看她,給她捎些玩意來的寧海,她的阿爹。
她時常聽到從主宅那傳來的歡笑嬉鬧聲,阿爹說,那是她上頭的五個兄姊。
一個人在偏房住著,日日聆聽從風中傳來的,主宅的熱鬧,寧六娘一直很想知道,她的兄姊們究竟是怎麼樣的人。
是什麼讓他們每天都那麼開心呢?
每當寧六娘用期盼的眼神看著寧海時,寧海會告訴她:「現在還不行……六丫頭再等等,等妳再大些,阿爹就帶妳搬回去住。妳若無聊了,便看看書,若是看完了、或者有什麼想看的,妳就告訴阿爹,阿爹下回給妳帶來。」
為什麼現在不可以呢?
寧海說,那是因為她生了一種會傳染的怪病……在病好以前,她必須住在偏屋,以免她的兄姊們也染上一樣的病。
那麼阿爹不怕被傳染嗎?
「這種病只有小孩子會被傳染,大人是不會的。更何況,我是妳爹啊。縱然這個世界都厭惡、畏懼於妳,又哪有為人父母的,會嫌棄自己的孩子呢?」
小小的寧六娘抱著寧海的項頸,滿懷期待的問:「阿爹,六娘什麼時候會長大呢?」
抱著只能藏在偏屋的小女兒,寧海說:「等妳看完了這一屋子的書,妳就長大了。等妳長大以後,阿爹就帶妳認識妳的幾個兄姊,可好?」
「可是阿爹,病要是傳染給人怎麼辦呢?」
「傻丫頭,這病只有小孩子才會得啊。等妳長大了,病自然就好了,那時即使妳到外頭去,也不會有人將妳看做怪物……」
此後千餘個日夜,她未曾有一刻放下手中書。
她想,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她想快點長大,她想看看她的兄姊們,告訴他們,她其實一直很想和他們一起玩。
她的心願在她七歲那年實現。
七歲的寧六娘抱著手中的書,告訴寧海:她把書都看完了,她長大了,所以,她的病好了。
她說,她想這一天想很久了。
寧海沒講什麼,只是約略嘆了口氣。
然後,他用布將她的頭包了起來,每一綹頭髮都被細細的整理起來,塞入布巾中。
「……走吧,阿爹……帶妳回家。」
豆大的雨滴順著葉緣滑落,打碎在另一片葉上,叮叮咚咚。
冰涼的雨滴穿過層層的樹叢滴到她的臉上,寧六娘微微皺眉,茫然地睜開了眼。
從交錯如網的枝葉中看出去,渲染了遠方天幕的,是由一層又一層的藏青與黝,反覆搡揉而成的黛色。
是那片天,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寧六娘橫躺在樹叢裡,看著那被枝枒剪碎劃破的夜幕,許久之後,終於分清夢境與現實、過去與現在分野的她,緩緩的動了動緊閉的唇。
「……四姊……」她輕輕的喊,微弱的就連細密的雨幕都穿不過。
「……二哥……」她稍微大聲了一些,帶著哭音的聲音卻很快地又被她深深藏了起來。隨著能夠看見的天色一點點從深變得更深,寧六娘開始有些慌了起來。
她想就這麼出去,想放棄,不想再玩這個遊戲了。
可是四姊說,這個遊戲就是這麼玩的。
選一個誰也不會發現你的地方,躲起來,假如最後才被找到,那麼你就贏了。
於是寧六娘一直在等。
從好幾個春秋前,她的阿爹告訴她,等妳長大了,就可以去見妳的兄姊們開始,一個人獨自住在遠處偏屋,只能羨慕地遠望總是充滿歡笑的主宅的她便一直等待著。
等過日月盈昃,也等過秋收冬藏,她一直在等,等那一百聲數完,然後他們會發現她。
她一直在等被兵發現的那一刻。一直在等。
雨滴落在她微微發燙的眼皮上,隨著她閉眼的動作,順著眼角滑落下去。再也不忍多看夜幕一眼,她將自己蜷曲起來,雙手抱膝縮成了一團。
頭部漸漸有些發燙,她迷迷糊糊的想,自己還要等多久才會被發現呢?
「……五哥真的好慢……」
從眼角滑落的雨水越來越多,她終於忍不住埋怨。
※
當全家人圍在一起用著晚膳時,寧五想,他是不是忘記了什麼呢?
隨手挾了一箸菜,嚼嚼嚼,發現居然是不喜歡的香芹,吐掉。
「老五你這個挑食的孩子!」寧四娘尖叫,寧五吐舌做個了個鬼臉。
寧大若無其事的放下手中飯碗,對著寧二招了招手:「吩咐下去,五弟明天想吃芹菜大餐、喝芹菜汁。」
寧五大叫:「我什麼時候說過那種話!」
「這是遊戲懲罰。」寧大一擺手,「誰叫你要輸呢?」當賊第一個被抓到,當兵又抓不到幾個賊,輸的這麼精彩難看,怪他囉?
「什……是你們太卑鄙了吧!躲樹上就算了,哪有人躲那麼高的!」
「是你自己沒發現。」「不高興你也可以爬上去啊,啊我忘了你怕高嘛。」「輸不起的樣子真是難看啊——」「你這孩子真是讓人憂心,出去不要承認我們有血緣關係好嗎?」
寧大、寧二與寧三不留餘力的奚落著寧五,反正有人欺負寧五,樂做壁上觀的寧四娘優雅地用著餐,漁翁得利的將特別好吃的幾塊肉往自己碗裡挾去。
寧海看著自己的一票孩子,揉了揉有些發疼的額際,正想一個個喊過去讓他們消停點,卻發現好像少了一個。
一、二、三、四、五……寧海一個頭一個頭的點著。「……六娘呢?六娘下午不是和你們一塊玩嗎,怎麼你們吃飯也沒喊上她?」
寧家幾個孩子妳看看我、我看看你。
「老三你有看到老六嗎?」寧二用肘捅了捅站在他身旁的寧三。
「我沒注意……四妹妳呢?」寧三看向正喝完一碗湯的寧四娘。
「我也沒留意……大哥呢?」寧四娘將問題拋給寧大。
寧大認真的想了想,又想了想。「……好像從第二輪遊戲那時起就沒看到六妹了?」躲的太認真,完全沒印象。
「誰知道,大概跟大哥一樣,躲一躲看找不到人就去做自己的事了吧。」寧五開口,被眾人一致投以鄙視的眼神。「……看我做什麼,我又沒說錯。」
「看你沒用,連個第一次玩躲貓兒的人都找不到。」
「我只是突然很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可以說出這種蠢話來。」
「老五你幹麼老針對老六啊?」
「胡說!我說的話可有根據了!」寧五不滿,站起來走到了窗子旁邊,一掌拍開窗戶,任由外頭的雨水隨著風飄進屋內。「看!外頭都下雨了,哪個人會傻到還待在屋外不進屋裡避雨啊?躲了那麼久都沒動靜,傻瓜也該知道我們早不玩了,那丫頭肯定在自己房內好不好!」那個便宜小妹喜歡沒事窩在自己房內不出門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要是沒有呢?你負責嗎?」
寧五很想說負什麼責啊,然而有時候,人就是會突然毫無理智可言的想爭那麼一口氣。於是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豪邁的說:「我負責就我負責!」
寧海覺得自己頭又痛了。
在吵鬧聲逐漸變大時,寧海一掌拍上桌子,嚇的幾個鬧的特別兇的一跳,頓時都乖順了起來。
「都別吵了,坐好吃你們的飯,阿爹去你們六妹房裡看看。」
身為寧家的大家長,寧海都發了話,自然沒有其他人反駁的餘地。寧大寧二乖乖扒起了碗裡飯,寧三在寧五揚起下巴露出一臉「等等你們就知道」的得意樣時翻了個白眼,寧四娘放下碗筷表示自己吃飽了。
五人目送著他們的阿爹走出飯廳,接著片刻後,又在他們阿爹的怒吼聲中慌慌張張的隨手拿把傘拿件簑衣便往外頭跑了出去。
寧海說,寧六娘不見了。
※
那年午後的一場躲貓兒,就像個不能被提起的秘密。身為當事人的寧六娘燒了兩天,醒來後忘了有這麼一回事,而其他知情的人選擇了三緘其口,不約而同的選擇了不在她的面前提起這件事。
於是直到許多許多年以後,直到寧家那一代的人,只剩下一個寧六娘後,寧六娘還是沒想明白,那麼厭惡著自己、從來不掩飾疏離的五哥,怎麼就突然對自己好起來了呢?
在兩人是能一起祠堂罰跪的鐵關係後,她曾經問過寧五這個問題。寧五連眼皮都懶得抬,只回了她一句:「五哥分明一直很疼妳好嗎?妳這小沒良心的。」
寧六娘笑瞇了眼。
「五哥。」她挽著寧五的手,撒嬌的說:「生為寧家人,妾身甚幸。」
寧五的回應,是按著她的頭,將她的頭髮用力揉亂。
「說什麼傻話呢?笨丫頭。」
笨丫頭。從小到大,一直都是笨丫頭,一根直腸子直到底,笨的讓人都心疼了。
寧六娘嘿嘿笑著。
她知道的。她的五哥,其實也就只有嘴巴壞罷了。
家裡每一位兄姊都疼她,可若真論就起來,最疼她的那個,卻是遍口不離一字笨一句傻,被罰跪祠堂從來不忘帶上她的五哥。
因為,只有總是不說好聽話的五哥,會在每一次躲貓兒當兵時,不論其他兄姊躲的多近多明顯,都優先將她找出來。
五哥說,那是因為家裡只有她一個人是很認真的在玩這個遊戲。
而等待應該受到回應。
四姊說,其實是只有她傻,老是習慣躲在離兵最近的那個地方。一次兩次他們或許會忽略,可他們總會發現的,發現了,就不會再忽略她。若再不換個地方躲躲,以後每次遊戲輸了的芹菜汁就要換人喝了。
還好她不是五哥,不怕芹菜那味道。
「想什麼呢,一臉賊樣。」寧五受不了的彎指敲了敲寧六娘的頭,「回家了。」
寧六娘應好,走沒幾步,卻又突然開口:「五哥,由此開始,先返家者勝,勝者得敗者一諾,何如?」
「想跟妳五哥玩?不是五哥自誇,論起速度,那可是連老大都要輸我的。」
「如此甚好,妾身當先行一步知會四姊,今日晚膳需備芹菜宴予五哥了。」話畢,寧六娘拔腿就跑,等寧五反應過來,她已經跑得老遠了。
瞪著寧六娘跑遠的方向,寧五氣急敗壞:「妳……欸!嘖,就別讓我知道是誰教壞這笨丫頭的!咱們吃不完兜著走!」
「六妹妳回來,妳這是作弊妳知道嗎?」
「六妹妳有沒有聽到五哥跟妳說話?」
「寧六娘——」
※
寧五活了一輩子,操煩了許多事情,他想過自己放不下的東西大概很多,放不下家業放不下妻兒,放不下未完成的心願放不下這座繁華人間。
可最後在死前,他想起的卻是自家六妹的事。
明明很久不曾聯繫過了。
他想起自己一開始其實很討厭,也很排斥這個憑空出現的六妹,巴不得她從未出現在這個世界、出現在他的眼前。
如今想來真是不可思議。他分明那麼疼她。
孩子的厭惡與喜歡,總是產生的特別簡單而沒有道理。他覺得六娘的存在是阿爹對不起阿娘的證據,於是他討厭她,針對她,哪怕只是和她相處一室,他都覺得如坐針氈。
然而那一天,家裡所有人裡裡外外找遍了卻都找不到她在哪時,他卻因為一個滑跤摔在地上跌了個狗啃泥,意外地發現原來她一直躲在玩躲貓兒時他數數的那顆樹旁的樹叢底下。
全身被雨水打溼,像被遺棄的動物一樣蜷曲在那,微弱的呼吸著,在他邊伸手撥開樹叢想將她抱出來,邊大喊著要兄姊和阿爹過來時,突然睜開了眼睛。
淺灰色的眼睛既澄澈又乾淨,像他曾經見過的琉璃丸彈,光影一轉便是一場璀璨。
看見是他,她鬆開了蜷曲縮緊的姿勢,朝著他伸出了手,將她抱出樹叢後,他才發現她正在發燒,然後,正在哭。
不論他怎麼欺負逗弄都不會哭的六妹,抱著他的頸子,嗚嗚地壓低了聲音哭著,所有的眼淚都往他的衣服裡流,哭到差點嗆了氣。
她問他為什麼這麼慢,她說她等了很久,她說為了怕他找不到,她都故意躲的那麼近了為什麼不找她。她說她等了那麼久,為什麼沒有人找到她。
她說,五哥為什麼不理我,是不是我不夠乖。
她哭的那麼小聲,細細的,就連發出聲音都不太敢,額頭燙的嚇人,卻不肯鬆開抓著他衣服的手,來來回回就是問著那麼重複幾句。
為什麼我要生病?為什麼你們討厭我?我會乖我會聽話,可不可以不要討厭我?五哥什麼時候才會找到我?
就連阿爹來了想伸手抱過她都不讓,她就這麼緊緊的抱著他的脖子,細細的哭著一聲聲問為什麼。
那具緊抱住自己,發燙的小小身軀與滾燙的眼淚,寧五直到闔眼那一霎才發現,原來自己從沒忘過那燒的他只能手足無措的溫度。
怎麼就突然對她好起來了,這問題寧五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是因為她身上的溫度太燙,讓他再也冷硬不了心腸。也許是因為她說為什麼五哥那麼慢,哭得他有點內疚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做錯了什麼。也許是因為她哭著朝他伸出手時,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對她來說,他大概就是全世界。
也或許,是因為那一個最後只能以雞飛狗跳四個字形容的夜晚後來,他發現他想著要敵視想了兩年的那個狐狸精生的丫頭,其實真的是狐狸精的孩子。
被布巾包覆起來的,並非只有那頭偶爾會讓人想到天空、想到顏料的群青色頭髮,還有一對長在頭上的小小狐耳。雖然找不到尾巴,但怎麼看也不能是人類。
他其實一直在找一個藉口,讓自己可以理所當然的去喜歡、並且疼愛這個妹妹吧。
走馬看花的回憶中,有著他最疼愛的六妹從小到大的身影。
他曾牽著她走過瑞康城的大街小巷,曾牽著她將她交付給另一個男人,也曾牽著她帶她將土一抔抔的灑上。他想,原來人的一輩子真的很短啊。
短的那些事情還像是昨天發生的,今天他卻已經老了。
花白的眼已經看不見任何景物,可他覺得,似乎又看見了那個蜷曲在樹叢底下哭著的六妹,以及趴在那裡,傻望著她的自己。
他對自己說,要對她好啊。
這世上,你就只有這麼一個妹妹,要對她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