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蛇
從前有一條蛇,愛上了一個人類。
不不,這不是那個蛇精和書生橋邊定情的故事。這個故事的開頭其實並不美好,不是那些話本很喜歡的人類救了精怪,於是精怪化人相許的開頭。
故事的開始,是一條蛇,咬傷了一個人。因為那個人拿熱茶潑了牠。
蛇咬了那個人,然後牠發現,這個人是不怕牠,也不怕死的。
也許是好奇,也或許是因為蛇實在活的太久了,久到即使還不明白,卻已經體悟著寂寞。於是蛇變成了人,問著那個人類為什麼。
人類沒有回答,卻說了或許是因為喜歡吧。但是喜歡究竟是什麼呢?蛇活了上千年,只會依靠本能行事,雖然也有其他精怪表示想與牠繁衍後代,但那也只是本能。
所謂的喜歡,那是人類才有的東西。
人類說,你明天再來,我告訴你。
於是隔天蛇又去了。人類和牠聊了很多,從日上三竿直到天色向晚。
然後人類告訴牠,時間晚了,你明天來吧。明天我告訴你。
蛇隔天又去了,然而人類仍然沒有告訴牠,只是和牠聊著其他的東西,也許是他,也或許是牠,最後告訴牠:明天你再來吧。
明天於是成了一個懸念,蛇開始期待起明天的到來。明天那個人類又會說些什麼來呢?
蛇活了那麼久,第一次感到夜晚原來是漫長且難以等待的。
日子這麼過著,人類開始會問蛇,那麼你呢?你喜歡我嗎?
蛇說,我不知道什麼是喜歡。
人類告訴蛇,若是有那麼一個人,在他身邊你便心安,如同飄零的遊子找到了故鄉找著了家,那麼便是喜歡了。
可是蛇沒有家。
蛇實在活的太久太久了,久到牠也忘了哪裡是故鄉。而對蛇來說,能讓牠避雨遮風的地方就夠了,四海八荒,沒有哪裡不能住。
人類並沒有說什麼,可蛇想,也許他是傷心了。
這樣的日子後來又維持了很久,直到有一天,蛇到人類的家裡去,發現沒見著那個不怕自己的人類,牠才想起來 即使外表再像,人類和自己畢竟不同。
牠的壽命太過漫長,而人類太過脆弱短暫。
在牠眼中,這不過是幾個花開花落罷了,於人類來說,卻是一生。
人類死後,蛇還是天天到人類的院子去,盤在籬笆上,看著深鎖的門,好像下一刻人類就會從那走出來,問牠今天想聽什麼。
蛇覺得沒有了那個人,世界似乎變冷了一點。
不論走到哪都覺得冷,即使蜷曲在火堆旁也無法驅散那發自內心的寒意。
最後蛇鑽進了人類的墳墓裡。窩在人類的白骨旁睡,蛇終於感到了一點溫暖。
蛇覺得那就是牠的家。
吾心安處,即故鄉。
過了好幾百年後,有一天蛇被人吵醒,睡眼惺忪的爬出了墳墓,才知道世上已更迭過了好幾個朝代。
吵醒蛇的仍然是個人類,是個將軍。
將軍有著和人類一樣的容貌與氣味,蛇想,牠的精怪朋友還告訴牠,人死了就是沒有了,不管到哪去找,都找不到,沒有了。
明明就有不是嗎。蛇認得的,明明是同一個人。
於是,蛇跟著將軍回去了。
蛇告訴將軍,你怎麼不見了那麼久呀?我告訴你啊,我現在也找到故鄉,我有家了。你曾說心安處即故鄉,如今我也找到啦,我的故鄉就是……
將軍的回應,是拔劍想要斬了牠。
蛇想,一定是太久沒見面,他被其他的蛇咬了,才會不認得牠將牠當成別的蛇啦。
蛇化成人形,對著將軍說,你看,是我,蛇啊,你不認得我了嗎?
回應蛇的仍然是將軍的劍。
蛇到死都不曉得,即使是轉世,將軍也已經不是牠所認識的那個人類了。
那個人類捨不得傷害蛇,用了一輩子在等牠,等到死,也不過是應了佛家的那一句「求不得」。
將軍不認得蛇,將軍有著自己心愛的人,為了平安回去,將軍可以拔劍斬殺攔在自己面前的蛇。
於是蛇那遲來的領悟,未說的話語,數百年的等待,都在那一劍下被一斬而斷。
蛇想告訴人類,牠終於明白了,原來他就是牠的故鄉。不論身在何處,有他的地方,就是牠的家。
可是人類聽不到了。很久以前,他就聽不到了。
直到蛇嚥下最後一口氣,牠還是沒有明白,那個說著喜歡,說著不捨得的人,怎麼就突然捨得傷害牠了呢。
……
「……奶奶,雖然這只是個故事,可妳聽明白了嗎?妳要想好,就這麼活下去,一直找,也許最後妳就會是那條蛇。」
「妳有想過,並且做好準備,即使被妳找到了,那個人可能也不認得妳,甚至可能會討厭妳、漠視妳、傷害妳嗎?」
「即使妳運氣好,在某個適合的時間、地點又碰到了他,彼此喜歡、互相相愛,幾十年後呢?妳已經敢種花嗎?妳有信心,能夠承受住第二次的分離嗎?奶奶,不要意氣用事,妳明明知道妳承受不住。」
「五郎,妾身不是、亦不會是那條蛇。」寧六娘沙啞開口。「即使找著了,妾身也只會遠遠看上一眼。世上並非只有玉碎或者瓦全能走,尙有一條路,叫江湖不見。」
「妾身已毀夫主一世,再無顏面去見夫主、毀他第二世。因此相忘江湖兩不知,是妾身與夫主,唯一也最好的結局。」
「妾身不會是那條蛇,妾身不敢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