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狐來之外,狐來之前
作為寧家第八代子孫,寧七從小就清楚,自己和一般的孩子並不一樣。
並非他骨骼精奇天賦異稟是練功小能手,也非他才高八斗過目不忘是讀書小霸王。寧七和別人不同的地方,在於他有個獨一無二的太祖奶奶。
寧家的太祖奶奶,閨名不曉,家中行六,是以喚呼六娘子。
當然,寧家六娘這名字,並不是給他們喚的。就是再給寧七十副膽子,他也不敢沒大沒小的對著自己的太祖奶奶「六娘」、「六娘」的喊。
作為寧家活著的老祖宗,這位太祖奶奶的存在,卻不是每個寧家子孫都知道的。除了七代前本家的寧大、寧二以及寧五幾位太祖的嫡系子孫外,就只有寧家當代的家主及內定好的下任家主能夠知曉這位太祖奶奶存在,且有權利逢年過節時上門拜見罷了。
寧家的秘密,傳嫡不傳庶,傳男不傳女。
祖宗代代有言流傳,說,寧家第二代的子孫,於此世上僅餘一人,於此世上,孤寡伶仃。子孫縱然不肖,不奉於案前、不親如骨血,亦不可將其存在張於家外、揚於天下,不可苟合取容於狼心賊子迫害於其。
——這些長不溜丟酸不溜丟的話,總結起來只有一句:這人是我寧家要罩生生世世的,自認還是寧家嫡系子孫的話就給我把人好好罩著,罩不好人就滾球吧別自稱寧家人了。
寧七還很小的時,對於這條祖訓向來嗤之以鼻。在寧七的理解中,太祖耶!都七代以前了那該有多老哇……就算太祖奶奶真活著那也不過是具將死的皮囊,當寶貝藏著掖著做什麼呢?雖然父兄們總對他說,等他過了幼學之年後便帶他去見太祖奶奶,可寧七不樂意啊,誰家小孩樂意見個又不親不熟輩份又高出自己那麼多還皺巴巴的老人家?
當然,寧七樂不樂意,這件事情並不在他父兄的考量之內。而寧七本人的意願為何,也沒有人會去在意,誰讓他是寧家這代嫡系最小的呢。
於是,被兄長拿繩子捆成了毛蟲丟上馬車的寧七第一次離開自小生長的瑞康城,在數個日夜趕車後,於慶雲城西郊外,見到了傳說中的太祖奶奶。
或許好幾代下來,寧家人「要對寧家六娘好」的祖訓早已深深刻入骨血裡,代代相傳了罷。緣生緣滅不過一眼,寧七便義無反顧地投入了與兄長們一起助紂……呸,守護太祖奶奶的行列之中了。
別人家上哪找的到一個太祖輩份的奶奶的你說是吧?寧家的太祖奶奶,身為寧家子孫,他不供著養誰供著養呢是吧?
十歲那年,寧七締訂了他人生中最宏偉並且巨大的志向——要把他的太祖奶奶養好慣好,舒舒服服的過著日子,並且將這志向傳給他的兒子孫子,務求寧家子孫就算欺師都不許滅祖,就如同他上頭六代的先祖們代代相傳下來的祖訓那樣。
在數千年後某個光怪陸離的時代中,有人發明了一個形容詞,其精準程度,可以完美的概括寧七,以及寧家人對於這位太祖奶奶的愛護行為。
曰之:腦殘粉。
※
世間有這麼一種說法,說世間萬物隨緣生滅,緣起不過一眼,是以眼緣。
有些人,只一眼便讓人覺得極為好感、歡喜入心,不論旁人說了什麼,就是只想對對方好,忍不住想將對方放上自己心尖尖上,既疼又憐、愛護有加。而有些人,只一眼,便毫無疑問註定是此生的宿敵,是眼裡刺、心上針,怎麼照看怎麼不順眼,唯有見其出糗吃癟才感快慰。
對寧七來講,自家太祖奶奶是第一種。他第一眼見到太祖奶奶,便覺得心中滿滿的酸漲,想對這人好、想逗這人笑,想這人這輩子都能無憂無慮地過活,想著原來這世上真有人生來就是該被人好好疼惜,願這世界對其溫柔以待的。
至於與自己年齡一般的堂兄寧五,則毫無疑問是第二種。
打從年幼時在太祖奶奶家看見寧五的第一眼起,寧七就篤定了這輩子他們兩個人之間只可能是不能打死對方的死敵,再無其他。
這個念頭從寧七第一次見到寧五時滋生,至今十來年過去,只增不減。
於此事上,寧五倒是和寧七有著一致的想法。
側耳聽著逐漸從遠方接近的踏步聲,寧五將杯中茶一飲而盡,屏氣凝神地注視著緊閉的房門,做好隨時看情況不對便翻身避之的準備。
五、四、三、二—--
「寧五你個混球!給七爺我死出來——」隨著寧七的吼聲,上好梨花木製的房門被一腳踹了開,屋外陽光明明滅滅地灑落進屋,映的寧七那張臉看起來陰晴不定的。
唔,反應比自己預料的小些,但看上去心情比自己預料的差點。
早在寧七踹門而入的當下便抄過手旁木盤作為掩護的寧五暗自吸了口氣,露出一個兄長對弟弟該有的笑容,道:「七郎,你年紀也不小了,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總這麼毛毛躁躁的像話麼?」
寧七「碰」一聲一掌拍上無辜的房門,在上頭留下了深刻的掌印。
「……好好說?」寧七露出狠笑。「你倒是說說你都幹了些什麼好事。為何我剛回府,便聽大哥二哥他們說你擅自作主替太祖奶奶報名了什麼狐什麼序?」
寧五糾正。「是『狐來庠序』。」他搖了搖頭,一副儒子不可教的模樣道:「古語云:『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又云:『立大學,設庠序,脩六禮,明十教,所以道之也』……」
寧七炸毛,雙手做了個虛翻的動作。「誰管你是狐來什麼啊!」
寧五一臉無辜。「我只是想告訴你,庠序是古時對學校的稱呼。」
寧七一把扯過寧五,「我——沒——興——趣——知——道——那——個——」寧七怒噴寧五一臉唾渣子。「我問的是你怎麼會想把太祖奶奶往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送!」
寧五淡定地抬手抹了抹臉。「七郎你聽我說完……狐來庠序不是亂七八糟的地方,那是特別成立來給像太祖奶奶這樣開了靈智的狐……」寧五話還沒說完,寧七大喝一聲:「夠了!」
將寧五推開,寧七看著這個年紀與自己相當的堂兄,一字一句惡狠狠道:「寧鳳梧,七爺我今兒才明白,我就是睜眼瞎,才會錯看將你當成兄弟二十來年。」
這話一說,寧五也變了臉色。
「七郎你怎麼這麽說話?你……」
「少熱乎的叫,我寧七不配有你這種兄弟!」
寧五氣的肝疼,偏偏平時和氣形象做慣了,一時竟尋不著什麼回罵的話。「寧雲棲,你說的這還是人話嗎?」
「哪怕爺說的不是人話,也好過有些人衣冠禽獸人面獸心!」寧七毫不猶豫的回。
「你!」寧五一窒,睜圓了眼瞪著寧七。
寧七跟著回瞪,誰也不怕誰。
就在兩人僵直不下,眼看就要一觸即發時—--
「不許到太祖奶奶面前胡說。」
「我要告訴太祖奶奶你說她是衣冠禽獸人面獸心。」
隨著這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原先充滿兩人之間的硝煙味忽地散去了不少。
寧五看著寧七,挑了挑眉,挖苦道:「冷靜了?我還當你不顧太祖奶奶會不會難過要跟我死吵到底。」
寧七不甘示弱地回:「我才當你這寧家的不肖子孫連太祖奶奶難不難過都不在乎了。」
寧五嘆氣,「七郎,你行行好說句我能聽懂的人話好嗎?」
又提這個,提起這個寧七就要來火。寧七啐了口,雙手環胸而抱,斜睨著寧五,陰陽怪氣道:「我還當你跟那些人學了那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對於太祖奶奶那樣的存在會比我們這些人看的通明看的透徹寬廣,沒想到你全學狗身上去了,竟和那些背信忘義的人沒兩樣。」想了想,又補了句:「太祖奶奶要是知道,她該多傷心。」
寧五:「……」這些那些到底是哪些哪些,為什麼他都還沒清楚就變成了惹太祖奶奶傷心的罪人?
寧七看寧五一臉鬱結,搶白道:「男子漢敢擔當,你別不承認你就是覺得太祖奶奶不是人,在家裡悠著晃著礙了你眼了,你才會整個什麼狐來庠序的想把太祖奶奶弄走。」
寧五:「……」雖然他一直知道自家堂弟的心裡想法向來很多,但他從未想過原來自家堂弟的內心想法是如此豐富且具情節。
等了半晌不見回應,寧七一哼。「怎麼,被我全盤說中,不知道怎麼辯解了?」
「是不知道從何糾正起你好了……」
寧七:「……」
寧五又嘆口氣。「七郎,你聽我說完,聽完後,你怎麼想我都好行嗎?」
寧七似乎想說話,但在寧五滿臉的無奈下,終究還是忍了下來。「……就讓你把狗命留至說完。」說完一甩手,拉過一旁椅子自發坐了下來。
寧五像嘆氣又像鬆口氣的吁了聲。「我想想該從哪邊說起才好。」
「從你怎麼會起了這等狼心狗肺的念頭起罷。」
寧五:「……」這堂弟怎麼老愛說他是狗,也不想想他們是一家親,他是狗的話,他能離去哪?
在寧七又皺眉看來時,寧五咳了聲,開口說道:「嗯……其實早在幾年前,我就一直在想,太祖奶奶這樣過日子真的好嗎?」寧七想也不想地反了句「哪裡不好」,被寧五直接無視了。「不論你、我以及大哥二哥、大伯二伯他們怎麼不在意,太祖奶奶是狐、而我們是人,這是改變不了的事情。」
寧七不滿:「那種事情寧家誰在意了。」
「是。你我不在意,寧家嫡孫沒人在意,可太祖奶奶呢?」寧五問。「你想沒想過太祖奶奶在不在意?」
寧七不假思索:「太祖奶奶自然也是不在意的。」要不怎麼會同他們親近呢。
寧五不回答,只是訕笑了聲。
寧七又瞪他。最煩這人老是這麼陰陽怪氣話說一半。
「『太祖奶奶當然不會在意』,我本來也這麼想。所以雖然這些年跟著天霞派的人四處遊走增廣見聞、學習了一些尋常壓根不會在意甚至不會知曉的技巧,我也從不認為狐狸生活在常人的社會有哪不對………哪怕太祖奶奶總不肯搬來瑞康城和我們一塊住,但每年收到太祖奶奶寄來的那些玩意與衣裳,我心裡總是歡喜的。」他頓了頓,又補了句:「和你一樣。」
於是寧七本來酸溜溜的「說的好像就你收到太祖奶奶寄來的東西,明明大伙都有」就這麼又嚥回去了。
「因為太祖奶奶從不和我們說這些,所以我也沒想太多,總覺著,和太祖奶奶一塊,我心裡歡喜,太祖奶奶自然也是一樣的……」寧五看著地面,語氣漸弱,最後勾起虛微一笑,自嘲道:「但我忘了,太祖奶奶畢竟是狐狸,而我是人類。」
寧七一愣。
「寧家過去六代的祖先們,大抵也不脫這樣罷。不論我們再怎麼不在乎、再怎麼喜歡太祖奶奶……」寧五以微弱、虛渺的聲音,既問向寧七也是自問:「你說,我們能陪太祖奶奶多久?」
置於案上微握的拳一緊,寧七不語。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最多再六十年罷。你說到時的我們會是什麼模樣,而太祖奶奶又是什麼模樣?你真的認為……」寧五停了下來,吸口氣,「你真的認為,一代接著一代,看著自己的姪子、孫子們慢慢長大慢慢變老,卻無一例外每個人都在她之前死去,太祖奶奶真不在意?」
假如真不在意,又何必獨自一人隱居太康城外,連個僕人也不要,獨守著那棟老宅一守便是百餘年。
說到底,不過只是那些被笑容虛掩住的心事,她不說、於是他們便順水推舟的當作沒看到,當作什麼也不曾發生罷了。
「我一直在想,有我爹、伯伯和你們幾個就已經很夠了,我實在不怎麼願意有更多人出現來瓜分太祖奶奶的喜愛。可是不是認識些相似的……人,對太祖奶奶來說比較好?至少,有一天我們若死了,還有人可以繼續陪陪太祖奶奶。還有人能讓她不必強端起長輩的樣子,就聯想哭、想訴說辛酸都無處可說。」
「……就算是,那些『人』哪可能像寧家子孫一樣疼惜著太祖奶奶。」寧七小聲抗議,這次寧五沒有反駁他。
「本來只是這樣一個粗略的想法,假如不是前段日子和太祖奶奶一塊進太康城逛市集……」
「你居然跟太祖奶奶一塊逛市集!」寧七失聲尖叫。
寧五:「……」說溜嘴了。
「太過分了每次我找太祖奶奶進城去玩太祖奶奶都找理由推託,我想著跟太祖奶奶一塊出門想多久了結果你!」寧七指著寧五,羨慕嫉妒恨的話都說不全。「寧鳳梧,我們的親情就到此為止了!」再也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了!
寧五:「……」雖然很想說別鬧好嗎,但易位想想,今天若是換成他是寧七而寧七是他…那麼大概不把他揍個大半年下不了床,他心中的妒恨難消罷。
理虧在先,只好無視於寧七毒辣眼神的寧五繼續硬著頭皮往下說:
「就在我覺得攤販售的雜貨有些異樣,仔細端看時,太祖奶奶不曉得看見了什麼,突然一聲不吭地跑了開……」寧七不斷插話說些「你別告訴我你就這麼老套的把太祖奶奶看丟了」、「跟太祖奶奶一塊出門居然還有心情看雜貨你會遭報應的寧五」之類的話,換來寧五受夠了的白眼一枚。「……別說看丟太祖奶奶你們會殺了我,我自己先拿麵線上吊成麼?一發現太祖奶奶不在身旁,我哪有心情顧那些雜貨有什麼異樣?自然是跟上去再說。」
「然後呢?」寧七追問。
「然後……」寧五思索著準確的用詞。「我看見我活了二十幾年來最令人驚恐不敢置信的事情。」
「哈?」
「我看見太祖奶奶追著一個人跑了過去,還拉住了那個人的衣袖。」寧五補充:「是個男人。」
寧七:「……」
寧七看著寧五,一臉誠摯。「好五哥,速速告訴你七弟,那人生做何樣、高矮胖瘦如何、家居何處如何稱呼,七弟好與大哥他們沆瀣一氣,一同去端了那人老窩。」
寧五:「……」
寧五:「七郎,你讓五哥好好說完行嗎?」
「你說完後會告訴我嗎?會的話我就……」
寧五決定還是直接無視寧七比較實際。
「當時我就站在邊上看,看著太祖奶奶突然跑上前拉住一個陌生男人的衣袖,看著太祖奶奶露出了我們從來沒見過的急迫、欣喜與期待,看著當那個人回過頭來時,太祖奶奶的神情是怎麼一點一點由本來的欣喜若狂變回我們所熟悉的恬淡安然,看著太祖奶奶鬆開手,對著那個人說,抱歉,她看錯人了……」
「七郎,你知道嗎,那時五哥很難過。」寧五說。「哪怕過了這麼久,現在想起太祖奶奶當時的神情,五哥心裡還是難過。」
寧七不說話。
「太祖奶奶沒有說,可五哥想,太祖奶奶大抵……是把那個人看成了太祖爺爺。那天回家後,我一直想,怎麼也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了。不論再怎麼呵護、給予一切生存必須的要素地去呵護一朵花,花終究必須生長在適合的那個環境,否則會死的。慢慢的、一點一點,會死的。」寧五垂眼。「五哥沒辦法再自欺欺人的看著太祖奶奶將自己關在那宅子內,雖外表不老,內心卻不斷老去死亡了。」
他終究還是沉默不了,沒辦法裝作無知的看到最後。他畢竟與其他的寧家子孫沒有不同,希望他們的太祖奶奶活的好好的、過的好好的,不論如何,好好的,即使有一天必須面對他們的離去,也不要流淚、不要藏著心傷,可以的話,活的比自己應定的壽元再長一點,活到真的能夠看淡一切、沒有遺憾後再去陪太祖爺爺以及他們。
於是他思量了許久,還是硬著頭皮提筆寫了封信,給住在狐仙居遠郊的朱璃小姐……畢竟,朱璃小姐算是除了太祖奶奶外,他所認識的第二隻狐了。雖說,他與朱璃小姐的交情,不過也就只是點頭之交。
關於專門設立來教導已開智的狐精修煉的狐來庠序一事,也是從朱璃小姐那得知的。甚至就連代為報名也……
想起那位和自家太祖奶奶差不多輩份、個性雖有差異出入,威儀感卻是只重不輕的半友人,寧五揉了揉額際,總覺得有些頭疼。
「……總之。雖然我替太祖奶奶報名了,但這件事我還沒告訴太祖奶奶…七郎替五哥去問問太祖奶奶的意思罷。假如太祖奶奶也沒這個意願,那就當沒這回事,類似的事,以後我不會再提。」
揣著寧五的這句承諾,寧七站在寧六娘的宅前,徘徊趑趄,心裡總覺紛亂,遲遲不敢上前叩門叫喚。
最後還是寧六娘留意到門口似乎有人,主動開門見了他的。
「七郎?」開門見到來者是寧七,寧六娘訝異,伸手去抓他的手。「七郎髮帶霧露、雙手生寒,可是久站門外?何不喚妾身?門外露濃,七郎速速隨妾身入屋內……」心疼的摸摸寧七沾有霧露的髮與冰冷的手,寧六娘皺眉,直想著儘管是春天,早晚霧氣依舊濕冷,即使練武之人身子較好,終究也是肉體凡胎,就這麼站在外頭,也不曉得人給凍壞沒有,拉著人就想往屋子裡帶。
寧七卻不給她拉,直挺挺的站在那,像木樁一樣。
拉不動寧七,寧六娘擔心地又喚了聲:「七郎?」
寧七低頭看看腳尖,又看看她,這麼來回好幾趟後,才總算鬆了口,囁囁嚅嚅:「太祖奶奶……孫兒有個問題想問妳。」
寧六娘不解。
看著寧六娘,寧七又是一陣欲言又止。
「七郎有事直說無礙。」
被寧六娘這麼說,寧七牙一咬,豁出去將先早寧五和他套好,讓他照著問寧六娘的問題給拋了出去:「太祖奶奶,都要三百年了,妳心裡,還是一直念著太祖爺爺嗎?」
寧六娘沒有回答。
原先在問完問題後便看往一旁不敢直視寧六娘的寧七,在始終等不到寧六娘的回答後,終於按捺不住,轉回頭探看寧六娘的反應。
他以為會看見寧六娘難過,或者懷念的神情。然而並沒有。
什麼表情也沒有。寧六娘只是微微睜圓了那雙不刻意隱藏時,在陽光下會呈現淺灰色的眼,紅唇微張,神情無悲無喜,只有一片訝然。
寧七看了很久,才發現寧六娘原是怔住了。
忘了眨眼、忘了合嘴、忘了反應,似乎也忘了站在面前的人是誰而自己又是誰,就連雙眼也因思緒的遠離而顯得黯淡無光,整個人宛如雕琢精美的雕像,怔怔的一言不發。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並不很久——寧六娘才慢慢的,慢慢的勾起了嘴角,將她的所有訝異所有怔愣全收成了唇邊一抹長年不去的淺淺笑容。
寧六娘彎起了眼,小心地將所有可能外洩的情緒給藏起,陽光下淺灰色的眼眸微瞇,其間隱約可見水光瀲灩、流影斑斕。
她笑著說,「妾身善忘,事餘百年前,早已忘卻。如今儘管仍有印象,也不過匆忙一瞥而逝,想細究卻不能了。」
於是寧七知道,她什麼也沒有忘。
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儘管只是驚鴻一瞥,卻註定一輩子銘心刻骨。
三百餘年來,那些他們以為她不會往心裡放去的事情,其實一件一件,她從來都沒有忘過。
不曾忘過,不曾拋棄,就像一個人死守著這棟老宅一樣,一個人獨自孤零地守著那些再也沒有人能夠理解、分享的回憶,用笑容慢慢埋葬自己,只留下鼻子在外頭,因為他們的不放棄,做著最後的苟延殘喘。
「七郎?七郎怎麼哭了?哪兒疼麼?七郎……」
寧六娘慌忙的用衣袖輕壓著寧七的眼,將自寧七眼眶不斷翻滾出的淚水拍去。然而她越是這麼做,寧七的淚便落的越兇。
「……太祖奶奶。」寧七沙啞著開口,低泣不已。
「妾身在此,七郎莫哭。」
「太祖奶奶,五哥和我……一塊替妳報名了一個學堂,叫狐來庠序,聽人說是專門供像太祖奶奶這樣,開了智的狐精修煉的。」寧六娘的手在摸過他的臉頰時頓了頓,寧七閉眼,將懸於眼角的淚眨下,也將喉間幾欲脫口而出的反悔嚥回。「太祖奶奶,就當七郎任性求妳一回,哪怕只是走馬看花也無妨,妳便去那學堂報到,可好?」
不要再將自己鎖於這小小的深院之中,用追憶與寂靜作為棺上土,空拋流年,苟活不過為等壽元歸盡了。
他希望的,是他的太祖奶奶,能夠開心、喜悅的過著每一天。儘管偶有不如意,卻也不是什麼值得往心裡放去的事……就這麼好好的,過著,活著,直到最後一天。
然後,不會再露出那樣的表情。
小心翼翼的,就連傷心也不敢,因為面對的是比自己還小的晚輩,所以只能將所有會被察覺的悲傷收拾乾淨,蒼白的笑著說沒事。
不論是誰都可以,別再讓這個人只能一個人忍耐著難過了。
假如決定一切命運的是這個世界,那麼,請世界變溫柔吧。請對他們寧家所珍惜的人溫柔以待,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
寧六娘看著寧七慢慢軟了雙膝哭著朝她跪下,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扶住了他,不讓他膝頭落地。
淚眼朦朧中,寧七看見寧六娘緩緩點了頭。她說:
「諾。」
寧七覺得這是此生他所聽過,最動聽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