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外的故事 紫陌紅塵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
垂楊紫陌洛城東。
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
今年花勝去年紅。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歐陽脩〈浪淘沙〉
離別後數年故地重遊,景物依舊,人事已非。
猶記得當時那名少年,怒馬鮮衣,手配長劍一衫白衣翩翩,姿態宛若好女,朗眉星目間卻儘是掩不住的意氣風發,不愧英雄年少。
打他第一天踏入這座長年混挾著木香與海腥味的城開始,便成了城裡百姓們口中競相傳說的對象。對於這名來自定安府的少年,沒有人不好奇,沒有人不注意;舉凡家中有未嫁女子的,無一不想招他為婿,已為寡婦的,也暗想著不求為妾、只求一夜姻緣。
未曾親見本人,關於他的許多傳言、諸多行徑,已然使葛花清楚,若他們是地面上的凡人,那少年便是天上下來的謫仙,不是他們所能觸碰、唐突的起的。
她相當安守自己的本份,不該她的,就連一點也不敢想。
因此,在城裡眾人蜂擁相爭擠去看那名外地人時,葛花只是將前幾日城南季二娘請她代製的甜糕送了過去,確認門房收到了以後便返家繼續織著她未盡的布。當城裡少女皆懷春時,她想著的卻是今晚的菜色。
對她來說,那只是個毫無相關的過路人罷了。
倘若那天,送餐到碼頭給大哥時,她沒貪那半晌閒餘,賴上一賴的話,那麼,他們就此一生,除了互不相識的過路人外,或許不會再有擁有任何交集。
然而,世上沒有如果。
打那抹白色身影帶著雅然而笑的容顏,撞入因不曾留意路面,一腳踏上老朽潮濕的木板,猛然踩空陷了下去,保持著一腳自小腿肚下整個卡在壞朽的木板中動彈不得、另一腳微曲撐著的姿勢,站直也不是坐下也不是,只能忍著痛在尷尬的對著路過的人虛笑,疼出了滿頭冷汗的葛花眼中,朝她一拱手,說著「救人如救火,失禮之處,還請姑娘見諒」起,一切就亂了譜。如同她失序的心跳,再難平復回原先的平靜無波。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之後,當那雙暖的燙人的手一次又一次握住自己微涼的手,當心再也不屬於自己、儘管睡夢中都會飛至他的身邊時,葛花才明白,隱含在輕輕的「相見恨晚」四字後的,是多重又多痛,卻無法明說的情感。
他能為她散盡一切,允諾此生再不讓第二人走進他心中,哪怕天仙也不入得他眼,她卻不能為他視禮教、視父母媒妁於無物。
若他能在她訂下婚約前便出現,那該有多好。她必然不顧一切,投以木桃、報以瓊瑤,以真心贈真心,以情深還情深。
只可惜,世間種種,終不過一句相見恨晚。
當葛花披上紅蓋頭,在家人的攙扶上了花轎時,那漫天漫地的紅,刺痛的又何只是她的眼?而她卻只敢握緊了掩藏在袖下的拳頭,強忍著淚,始終不敢應他不畏驅逐、策馬緊跟轎旁,那一聲哀過一聲的「妳跟不跟我走」。
之後的許多年裡,她不斷反覆的想著,為什麼他們會走到那樣的結果呢?她想了許久,最後終於想了明白,此情無懼天與地,卻懼人心與流言。
他們……不,或許只有她一人,終究太過膽小。
從小到大的禮教與父母的生養之恩令她不敢逃婚,而他雖能承受來自他人的閒言碎語,卻不敢無視她的意願將她硬帶走。
膽小鬼選擇了逃避,便沒有資格看著遠去的幸福說後悔。葛花清楚,於是縱使有再多的不甘、再多的傷心,她也不曾與人道過什麼。
只是默默的怨、默默的恨,恨自己一直沒有足夠的勇氣——不敢反抗父母、不敢反抗婚約、不敢在被休棄前,反過來休棄那段男方從來不曾放上心的婚姻,非得等到被休離之後,才終於敢不顧一切,放心放手去面對自己心裡的感情。
如今的葛花終於敢承認,當時、現在,她始終是愛著那個人的。
只可惜,即使現在的她有了勇氣,過去的也無法重來。
他能擁有更多她給不起的事物,那樣一個意氣風發的人,值得的是更美更好,而不需要他等待的女子。
她相信他曾說過的所有話、所有誓言,也相信儘管面對的人只是個平庸的鄉下姑娘,在說出那些話的當下,他的心意比什麼都要來的真。但時間會改變許多事物,哪怕在某個地方,他已經忘記了也沒有關係,她明白的。除非是個傻子,否則誰會毫無止盡地守著一個承諾,至死不渝?
膽小的她,不敢奢望什麼,此後餘年,還能擁有與他的回憶,已然足矣。
已然足矣。
緊抱住懷中包袱,走過喧鬧的市集,看過了人物皆有所改,卻依稀有著昔日影蹤的街道,葛花按著印象走至碼頭,避開搬著貨物往來的匠人,在零星投來的好奇目光中踏上木棧道,朝著回憶走去。
在這裡,她遇見了那個生如芳草、笑如夏花的少年。
在這裡,他救了她一把,那麼樣高貴的一個人啊,卻在她的身前屈了膝,半跪在她面前,只為了將她的腳自破裂的木板中取出。明知不妥、明知不宜,卻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她永遠記得,那個少年一襲白衫、一柄長劍,怒馬鮮衣的模樣,僅僅只是站在那裡,便要叫日月失色。
她記得……
低垂的眼因覷見了地上陰影而微微抬起,在看清身前人的面貌時,她難掩驚訝的以雙手將唇掩住,即使包袱因而掉至地上,此刻她也無心再管。
與記憶中並無太大區別的容顏上掛著抹溫暖而喜悅的笑容,仍舊是那樣的風神俊朗,卻褪去了少年特有的青澀與張揚,那雙黑如深潭的雙眼,在歲月之下學會了沉著與沈澱,一如葛花無數個夢境之中曾想像的那個模樣,卻拂去了那層總是令她看不清楚的朦朧,鮮明地刺痛著她以為早已學會平靜的心。
霧氣漫上她的眼,她卻顫著眼瞼不敢眨下,怕一眨眼,便會發現這一切其實還是夢境,醒來以後什麼也不會有,她還是那個日日活在隨時可能被離棄的不安中,心無所歸、舉目非親的婦人。
他定定的看著她,看了許久許久,在葛花以為或許就是這樣了,故地重逢,相見不識,這便是結局時,他突然開口:
「……我再問妳一次,」他朝她伸出了手,酒般醇厚的聲音微帶啞意,「這次,妳跟不跟我走?」
霎那間,像是回到了許多年前,大紅的轎旁,他伸手問她跟不跟他走。
原來他不曾離開,一直守在這裡,就為了等她一句回答。
葛花的淚當下便潰了堤,難以自已的放聲哭了出來,投入那朝自己張開的懷抱之中。
在他逐漸收緊的懷抱與碼頭邊上不明所以但看起來好像是告白所以歡呼就對了的人們打趣的口哨聲中,她抬起頭,終於有勇氣將那句積欠了許多年的話語訴諸於口。
望著那雙愛笑而深情的眼中,她逐字逐句清晰地道:
「天涯海角,我跟你走!」
吾不知青天高、黃地厚,只願與你煎人壽。
自此以後,紫陌紅塵,悲歡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