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Original 09、哀音
她那時候還太年輕,
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史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斷頭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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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四歲那年,被人牽著手走過那條漫長的、雪白的、由一群穿著連帽皂白長袍的人並排組成的長廊,看著那一張張被掩藏在兜帽底下,低垂著不敢看向她,只隱約露出了唇瓣與下巴的臉;在寂靜而肅穆,宛如葬禮的氣氛中走進那座被他們稱為「明塔」的建築那時起,哀音就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那些她永遠記不住名字與相貌、也不曉得他們名字與相貌的人總是那麼說的。他們說為了不冒犯神,在這座「塔」裡,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都是不被允許露出面貌的。
他們說:
「您和他們不一樣。」
「您和我們也不一樣。」
「您是神遺留下來的慈悲。」
「是神在世上的代言者。」
她被灌輸、教導、允許知道的事情是:「神」是指引並且引領人們脫離苦痛,前往永生與極樂的存在。而她作為神與人之間的橋樑,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替神唱名下一個即將進入淨土的人的名字,並且將神的話語轉遞給人們。
但「神」真的存在嗎?「神」是什麼樣子的?「神」有什麼值得別人敬仰的?哀音並不清楚。
她從未離開過「塔」,從未見過除了那些穿戴著連帽長袍、不露出眼鼻的「使者」外的任何人,也不曾與他人有過任何交談。儘管他們總說她是「神的喉舌」,但她從未聽過「神」和她說任何話,或者指示她任何事情。她所訴說的話語,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他們所教導、並且要求她那麼照著說的。
他們是「神」嗎?哀音有些迷惘,也許是吧,不然他們怎麼能夠只憑一句話就改變別人的命運,只用一句話的時間就把她帶出孤兒院,讓所有面對他們的人都低頭哈腰的小心陪笑,言行恭謹而敬畏,不敢冒犯他們呢?
可如果他們是「神」,為什麼他們面對她、面對一個「代言者」時,所表現出來的情感與動作卻是「畏懼」呢?他們怕她?怕一個「代言者」?為什麼?
她試過詢問,沒有答案。「塔」裡的人在得到許可之前,是不被允許回答她任何問題、甚至與她交談的。
她是一無所知的,神的代言者。
她是為神報喪的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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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為神報喪的女巫。
作為抵扣船資的代價,哀音是這麼告訴那位善良的卡隆的。
高大的卡隆沒有任何回覆,卻在她以為這或許是畏懼、或許是疏遠、或許……或許是和「塔」上的那些人一樣,並不想與她有過多的交談,避免被她記住、遭她咒殺時,穿著連身黑袍的高大卡隆從同色的外套底下摸出了一張有著巨大問號的面具換上。
然後在她的訝異中,以帶著些微困擾與歉意的沙啞嗓音緩慢的「啊?」了一聲。
那充滿了疑問的「啊?」實在太過真誠,哀音忍不住就笑了出來。
她故意告訴那名卡隆,她是負責以「卒哭」的方式咒殺人的女巫。本來是想看對方嚇一跳或者害怕的模樣,卻沒想到換來了卡隆更加疑惑而茫然的反應。
什麼是「卒哭」啊?卡隆問。
她笑著說,卒哭就是告訴神明、告訴活著的人,生事已畢而鬼事始也,這個人已經不是生者,而是鬼神、是亡者了。
又說,並不是只有氣絕才叫「身亡」,活人一旦接受過死者之禮,便可成為死者。而她正是那個為活人哭喪、以哭禮咒殺活人的巫女。
由荒園至水仙園,從冥界門到刻耳柏洛斯,短短地、快的話只要十分鐘的船程中,哀音簡單扼要卻又刻意修飾誇大部份事實的告訴無名的卡隆,她在那座人人奉她為「神之喉舌」的「塔」中,作為那些人口中的半個神,每一天、每一天,所接觸並且負責的事情,就是記住那些由服侍她的使者及教導她的「導師」們給她的資料,記住資料上的人叫什麼名字、多大歲數、什麼時候出生、是哪裡人、住在什麼地方、有什麼喜好、長什麼模樣……
然後在他們挑選好的日子裡,穿上喪服,踏上祭台,複誦著資料上所記述的一切,並慟哭以告神明:此人已死,此人已死,生事畢而鬼事始也。
從她懂事、開始接觸、學習怎麼主持卒哭禮起,二十年的歲月中,她以卒哭的方式活活哭喪死的人,已經多的她數也數不出來了。
你會怕我嗎?你會怕我吧。誰不害怕會詛咒人的女巫呢。就連自己不也是在知道真相之後,對一切、對自己感到畏懼,卻又無計可施,最後只好抱持著「我這也是為民除害」的念頭選擇了死嗎?
沒有人會擁抱我這種怪物的。
她微笑著在心中自問自答,將劇本盡數寫好。
但不按劇本走的卡隆卻對她說:「妳好厲害啊!」
嗯?
高大的卡隆以訝異而帶著興奮的語氣說,原來現世也有類似「卡隆」的職業嗎?妳剛剛說的那個什麼卒哭、哭禮的我還是不太懂,不過妳的意思是,透過「哭」的儀式,可以引導亡靈走向應走的、死者的路對吧?那妳很厲害啊,就像卡隆們一樣厲害!
……這算是自賣自誇嗎?不,她剛剛說了那麼多的重點是這個嗎?她說她害死了很多人——儘管不是故意的,儘管她不知情、她真的以為那些人是不得安息的死者,但她害死了那麼多人——她小心翼翼的、用誇大的方式冷漠自嘲著,情願被人畏懼也不想被同情、也不想被可憐的那些,對他來說,就是一句「妳和卡隆們一樣厲害」嗎?
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人啊?她想。
怎麼會有即使知道了也不害怕,還反過來誇獎她的人啊?
哀音笑著笑著,不該屬於死者的眼淚便被她笑了出來。
嚇得那個卡隆差點丟掉了手中的槳。還是她再三保證舉手發誓,才讓那個卡隆相信她沒有任何想投訴他的念頭或者對他的服務感到不滿意的地方。
雖然是個看起來很奇怪的人,但是是個奇怪的很可愛的好人啊。
船隻到岸後,換回了笑臉面具的卡隆向她指示著刻耳柏洛斯的位置、以及一些給新手亡靈簡單上路的冥土攻略,大概說了幾個即使是剛取得身份證明的新鮮合法亡靈也能從事的工作——順便又推銷了一波HSRS是個好選擇之類的話,引的哀音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哀音點頭回答著好的我記住了,會的我會認真考慮,在揮手與卡隆告別後,即使她想望了許久、象徵著她在冥土這個地方新生的刻耳柏洛斯就在身後不遠處,她還是站在碼頭旁,笑笑的注視著那艘載著自己過河、漸行漸遠的灰白色船隻,以及站在船頭上,高大、奇怪卻善良的卡隆。
她不知道「神」是否真的存在,也不曉得她的話語是否會被「神」聽見,可是她想,由生而死,她第一次想為一個人祝福。
這樣善良的、可愛的人啊,希望他的一切都能平安順利,希望這個世界,能夠對他溫柔以待。
這樣的祝福,如果真的能夠被聽見、並且實現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