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Original 08、麻煩
我一直很努力的,想活成一個不給人添麻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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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給別人添麻煩。
當父母問我「有沒有什麼需要的?」、「妳最近過的還好嗎?」時,我總是微笑著回答沒有、很好。不敢告訴他們我想要什麼、我需要什麼,怕那些對他們來說是難以負擔或者麻煩的;也怕他們會因為我說想要或者需要,即使為難自己也要想辦法弄來給我;更怕他們會因為我的一句話而擔心、自責或者難過。
當隻身在外,別人問我「妳需要幫助嗎?」、「妳沒問題吧?」時,我總是沉默的搖著頭,小聲的回答著不用、謝謝、我自己就可以,然後繼續一個人吃力的搬著對我來說難以負擔的重物;或者撐著疼痛暈眩的軀體,情願一個人踩著虛浮的步伐走回住所,吞幾片成藥後蒙頭就睡,看睡醒後病痛是舒緩或者惡化,只要「還能忍耐」,就不願意就醫。
當搭乘公車、看電影時,如果座位旁邊有人,而我必須經過別人才能出去的話,即使到站、即使途中想去廁所,我也會忍著,直到對方下車或者電影散場才從位置起來。
當購買東西、受人幫助時,起手一句謝謝、被幫助一句謝謝、接過東西也是一句謝謝、對方回謝時還是一句謝謝、要離開前再三謝謝,還附帶一個微微地鞠躬。謝謝。謝謝。謝謝。不是因為禮貌,不只是因為禮貌。
而是。
我怕給別人添麻煩。
我怕麻煩別人。
任何事情。
任何人。
我知道我可以適度的麻煩別人,我知道他們並不一定會在意被我麻煩——甚至於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可能還會樂意看到我麻煩他們。他們總是那麼說:小麻煩啊,妳活的太堅強了,這樣不好,妳不用把自己繃的那麼緊過的那麼累,有時候軟弱一下、懶惰一點,麻煩我們也沒關係的。
我知道我是個幸福的人,從小到大,不論父母長輩或者師長同儕,沒有人會用「妳為什麼就不能不添麻煩」這種話來訓責我。我是大人們口中那個「別人家的小孩」,乖巧,懂事,聽話,不惹麻煩。
當然不惹麻煩,我怕給別人添麻煩,怕得甚至夜裡無法安眠,關上燈、閉上眼,腦中滿滿的訊息攪動著,以男女老幼皆有的扭曲的聲音,同時、全方位的拷問著我,追問著「我今天是不是給人添麻煩啦?」「我請某某作這件事情是不是麻煩到他了?」「為什麼我連這種事情都沒辦法做好,非得麻煩別人不可呢?」「為什麼我不能再厲害一點、會的再多呢?」
「為什麼妳就不能不給人添麻煩的活著呢?」
「為什麼老是給人添麻煩的妳,居然好意思活著呢?」
沒有任何人會這麼對我說。
——但是我會。
那聲音就像寄生在我骨髓裡的蛆蟲,在我每一個心靈脆弱、鬆懈的時刻輕聲的我耳邊、腦中詢問著:妳怎麼好意思呢?
是啊,我怎麼好意思呢?
我知道自己的心裡破了一個黑色的洞,隨著長大,那個洞也在逐漸變大,甚至開始咻咻的將我極力保持、守護的美好與平衡吸入,我卻連去看醫生都不敢。我怕醫生親口告訴我「妳有病」。我怕為了一個有病的我,所有我認識的人都會受到牽連,必須小心翼翼的照顧著我的情緒、陪伴著我。
我怕給別人添麻煩。
很怕很怕,很怕很怕。
怕的夜裡總是躲在棉被裡哭泣,以誰也聽不到的音量小聲懺悔著。
像我這樣的人居然活在這個世界上,對於所有被我麻煩到的人,真的很對不起。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為了不給別人造成麻煩,我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去計畫、並且一步步將它實行。我慢慢的減少和朋友之間的往來,和家人之間的往來,一點一點、一點一點的減少,一點一點、一點一點,以慢的不會被人發現、即使哪天突然想起我這麼一個人,也只會是「咦好像很久沒看到她了啊」的速度,慢慢的將「我」的痕跡從他們的生命中挪移出去。
慢慢的把和所有人的感情與關係降至最基本的相處,早安,午安,晚安,你好,謝謝。不親近也不疏遠,客套禮貌而距離的就像任何一個路上可能擦肩而過的路人,務求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人因為我而傷心。
然後找好地點,算好時間。
所有的手機、帳戶、費用都停掉了,房子退租,工作也完成了辭職與交接,領完薪水後,將所有剩餘的該繳的費用繳清、結算,以禮貌的微笑告訴每個以好奇的眼光探問的人:我想出國生活一段時間,不確定什麼時候回來。
接著在羨慕而祝福的話語中,最後一次,向他們,向世界,以我最大的虔誠說著謝謝。
向一切都道謝完後,就是結束的時候了。
為了不被發現、不給人添麻煩,在參考了各種書籍以及電影、影集後,我選擇了大海。買個橡皮艇,帶上重石與防水防腐的繩索,游到我所能夠到達的最遠的地方、再也看不到岸邊的地方,將石頭與自己綁在一起,沉下去。
誰也不會發現,誰也不會記得,誰也不會難過。
不用再害怕自己會給別人添麻煩的感覺真好。
※
在那之後也不曉得過了多久。也許很快,也許很久。
我看著眼前陌生的、只有隱約光線的漆黑世界。
以及那個戴著詭譎的笑臉面具,站在船邊彷彿與背景融為一體的黑袍人。
想起一切、知道「死後的世界真的存在」的瞬間,我突然不曉得自己該笑,還是該絕望。或許都有吧。
可是「如果知道死亡不是解脫,是不是還會選擇這麼作」,這個問題我卻不想去思考。下意識的不想。
黃色的笑臉面具抬手指向我,以微帶沙啞的聲音說:「妳口袋裡有張卡。」
原來笑臉面具真的有手腳,雖然是在漆黑的環境下同樣難以辨認的麥色。
——我在笑臉面具的指引下找到了口袋裡的卡片。我確定我身上什麼證件都沒帶,也確定這張白色的卡片並不是我的,但笑臉面具卻說:「上船吧。」
習慣性的說了謝謝,然後看到笑臉面具變成了問號面具。
原來那個面具是能換的嗎?
笑臉……問號面具說,不用道謝也沒關係,這就是他(它?祂?)的工作,載身上有通行證的亡靈過河。因為會有費用補助,所以也不用在意沒付錢這種事情,但下次要搭船的話就要收錢,怕我記不住船價怎麼算,還親切的拿出了一張計費表給我看。
有點不曉得該怎麼繼續感傷下去,以及這種時候到底該以什麼表情回應。
或許還是微笑就好了吧。
過河之後,按著又變回笑臉的笑臉面具說的,跟著其他亡靈的方向走,到了審判局,排隊依照唱名進入受審,在庭上看見了三位不論外觀或者聲音都一模一樣的判官。一人主持,一人複誦生平功過,一人宣告結果。
名為拉達曼迪斯的判官說,妳的一生無功無過。聽話,懂事,乖巧,但也僅止於此。
而在名為艾亞哥斯的判官敲錘宣佈無罪後,負責主持流程,名為米諾斯的判官,說了句令我忍不住有些在意的話。
他說:啊,妳是拿著通行證搭船過河的吧?
放在桌上的十指微微交扣,以極為輕鬆的姿態,用漫不經心、突然想到的那種語氣問著。
是的。我緊張的問。有哪裡不對嗎?我拿成了別人的通行證嗎?
判官卻笑著說:沒事沒事,只是確認一下而已。
通行證是妳的沒錯,不用擔心,我就是隨口問一下。
我到後來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這一輩子,一直在努力,努力的想活成一個不給人添麻煩的人。
然而我越是努力,便越事違人願。
如果能不依賴任何人、不麻煩任何人的生存就好了。